青屿纪事
陈阿婆的渔网晾在青屿码头那根歪脖子榕树上时,总会引来一群白鹭。它们踩着晨光落在渔网边缘,啄食网眼间残留的银鱼,翅膀扑棱的声音像极了三十年前,林阿海出海时船帆鼓动的声响。
青屿是座悬在东海上的小岛,潮涨时像片浮在蓝绸上的翡翠,潮落时便露出暗褐色的礁石,像老人手背凸起的青筋。岛上住了不足五十户人,大多靠捕鱼为生,陈阿婆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她的渔网永远织着靛蓝色的线,在一众褐色渔网里,像块浸了海水的蓝宝石。
“阿婆,您这网又要晒到晌午啊?”来码头挑水的阿妹笑着喊,水桶在石阶上磕出清脆的响。
陈阿婆没回头,手里正捻着根断了的网线。靛蓝色的线在她掌心绕了两圈,露出指节上深深的纹路,那是几十年织网、补网磨出来的印记。“等潮水再涨些,得把这网补好。”她的声音像被海水泡过,带着点沙哑的温润,“阿海最喜欢这张网,说它能网住最肥的马鲛鱼。”
阿妹的笑容淡了些,提着水桶轻手轻脚地走了。岛上的人都知道,林阿海在三十年前的那场台风里没回来。那天台风“海燕”过境,黑沉沉的云压得海面喘不过气,林阿海执意要去收前一天布下的渔网,说那网里有陈阿婆念叨了半个月的马鲛鱼,要给她做鱼丸汤。
陈阿婆记得那天她攥着阿海的衣角,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阿海,别去了,渔网没了咱再织,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阿海笑着把她的手掰开,往她兜里塞了颗水果糖,是她最爱的橘子味:“乖,我很快就回来。你在家把汤炖上,等我带鱼回来。”他穿着那件靛蓝色的渔衫,背影消失在狂风暴雨里,像滴墨融进了黑夜里。
那天的潮水涨得格外凶,海浪拍碎了码头的石阶,也拍碎了陈阿婆的念想。搜救队找了三天三夜,只捞上来一张断成两半的渔网,网眼里缠着半条银色的马鲛鱼。陈阿婆把渔网捡回来,一针一线地补,补到手指淌血,就用海水洗一洗,继续织。后来她织新网时,总会掺些靛蓝色的线,那是阿海渔衫的颜色。
日子像青屿的潮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岛上的年轻人大多去了城里,只剩下老人守着祖辈传下来的海。陈阿婆的房子在岛的最东边,推开窗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大海。每天清晨,她都会把渔网扛到码头,一边补网,一边等日出;傍晚再把渔网收回来,挂在院子里的竹竿上,看着夕阳把靛蓝色的网线染成金红色。
有一年冬天,岛上飘了罕见的雪。雪花落在渔网的靛蓝线上,像撒了把碎盐。陈阿婆坐在屋檐下,手里捧着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是温热的鱼丸汤。她舀起一颗鱼丸,吹了吹,轻声说:“阿海,今年的鱼丸比去年的q弹,你要是在,肯定能吃两大碗。”
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陈阿婆发现院子里的渔网旁,多了只受伤的海鸥。它的翅膀被冻得发紫,歪着头看陈阿婆,眼里满是怯懦。陈阿婆把海鸥抱进屋里,用温水给它擦翅膀,又从罐子里抓了把小鱼干喂它。
“以后你就跟我作伴吧。”陈阿婆摸着海鸥的羽毛,像摸着阿海当年那件渔衫,“我叫你‘小靛’好不好?跟我的渔网一个名字。”
小靛似乎听懂了,蹭了蹭陈阿婆的掌心,发出轻轻的鸣叫。从那以后,陈阿婆补网时,小靛就站在她旁边的礁石上;她去海边捡贝壳时,小靛就跟着她飞;晚上她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小靛就落在她的膝盖上,安安静静地睡觉。
岛上的人都说,陈阿婆终于有个伴了。只有陈阿婆知道,小靛的眼睛很像阿海,尤其是在阳光下,会泛着淡淡的蓝光,像极了阿海当年送给她的那枚蓝砂石戒指——那是阿海第一次去城里打工,用攒了三个月的钱买的,他说:“阿婆,这戒指像大海的颜色,戴着它,就像我陪着你一样。”
转眼又是五年。小靛的翅膀长好了,能飞得很高很远,但它从来没有离开过青屿。每天清晨,它都会先飞到码头的榕树上,等陈阿婆来补网;傍晚再跟着陈阿婆回家,像个贴心的孩子。
这年夏天,青屿来了一群年轻人,他们背着相机,说是要拍一部关于海岛的纪录片。领头的小伙子叫阿哲,他看见陈阿婆织着靛蓝色的渔网,又看见小靛跟着陈阿婆飞,好奇地问:“阿婆,您的渔网为什么是蓝色的呀?这只海鸥为什么总跟着您?”
陈阿婆笑了,给阿哲讲了她和阿海的故事,讲了那张断了的渔网,讲了小靛的来历。阿哲听得眼睛发红,他说:“阿婆,您的故事太感人了,我们能把您的故事拍进纪录片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