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七合上账本，揉了揉发酸的眉心。
他面前的桌子上，铺满了各种账册的誊抄本。从采买到支出，从人员到物料，蓝田侯府这个庞大的机构，在他的笔下，正被一步步拆解成最基础的数字。
然而，就是这堆数字，让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木炭。
蓝田侯府每个月的木炭用量，都比他根据府邸规模、人口数量、季节气候计算出的理论用量，高出整整三成。
这绝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误差。
一个月多出三成，一年下来，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更重要的是，这笔开销，在账面上被做得天衣无缝，分摊到了各个院落的用度里，若不是进行全局统算，根本发现不了。
这些多出来的木炭，去了哪里？
杜小七立刻拿着他的计算结果，找到了程宁。
程宁正在看张大牛他们绘制的侯府建筑结构图，图纸上，连每一条排水暗道的走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香水，你看这个。”杜小T将自己的发现递了过去。
程宁接过那几页写满了计算公式和对比数据的纸，迅速看了一遍。
“三成？”她的手指在“三成”这个数字上轻轻敲了敲。
“对。我复核了三遍，也考虑了雨季湿柴、冬季取暖增加等所有变量，这三成，是纯粹的溢出部分。它们被消耗了，但没有用在侯府的任何一个角落。”杜小七肯定地说道。
一个庞大的侯府，凭空多出三成的木炭消耗。
这背后，一定有问题。
“刘伯那里，问不出什么。”程宁说道，“他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知道的太多，不敢说。”
“那我们怎么办？这已经超出了查账的范畴。”杜小七问道。
“是超出了查账的范畴。”程宁将那份报告收好，“但还没超出我们功课的范畴。”
她站起身，对杜小七和王玄策说道：“你们两个，跟我出来一趟。其他人继续按原计划行事，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离开侯府。”
“是！”
三人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布衣，从侯府的侧门悄悄溜了出去。
长安城的街道，依旧繁华。
程宁没有走朱雀大街，而是领着他们，拐进了错综复杂的小巷。七拐八绕之后，他们停在了西市附近一个毫不起眼的杂货铺门口。
铺子叫“程氏杂货”，卖的都是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
程宁走上前，对正在打盹的掌柜说道：“掌柜的，买三斤上好的竹青。”
掌柜的抬起头，懒洋洋地回了一句：“竹青没有，倒是有刚到的新茶，要不要尝尝？”
“茶就算了，”程宁平静地回答，“我还是喜欢喝白开水，解渴。”
这是他们出发前，程岩教给她的暗号。
掌柜的身体一震，立刻站直了身子，恭敬地说道：“贵客里面请，最好的‘白开水’，已经备好了。”
他引着三人穿过店铺，进入了后院。
后院里，站着两个人。
一个长得五大三粗，像座铁塔，浑身透着一股彪悍之气。他看到程宁，脸上立刻露出憨厚的笑容，快步走上来，瓮声瓮气地喊道：“大小姐！你可算来了！俺都等了好几个月了！”
正是侯府护卫头子，刘大壮。
另一个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干净的青衫，面容清秀，气质沉静。他看到程宁，也是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语气里满是喜悦和尊敬。
“临风见过大小姐。”
原名狗剩，如今掌管着程岩在长安所有新型产业的王临风。
王玄策和杜小七都愣住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程宁在长安城里，还藏着这样一股力量。这个看起来憨直的壮汉，气势比侯府的护卫强了不止一筹。而另一个年轻人，虽然看似文弱，但那份从容，绝非普通人所能拥有。
“大壮哥，临风哥，辛苦你们了。”程宁点了点头，不再是学府里那个冷峻的师姐，多了一丝属于家人的温和。
“不辛苦！侯爷早就吩咐了，大小姐你一到，我们所有人都听你调遣！”刘大壮拍着胸脯说道。
“大小姐，侯爷说，您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尽管吩咐。”王临风说道。
程宁也不客气，直接将杜小七的那份关于木炭的报告递给了他们。
“我需要你们帮我查清楚，蓝田侯府每个月多出来的这些木炭，到底送去了哪里。”
王临风接过报告，只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就变得严肃起来。
他不像杜小七那样只从账目考虑，他想得更多。
“木炭，除了取暖和炊事，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途——冶炼。”王临风一字一句地说道，“尤其是高质量的木炭，是炼制精钢必不可少的物料。”
冶炼精钢！
这四个字，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大唐对钢铁的管制，极其严格。私人严禁大规模炼铁，更不用说炼制可以用来打造兵器的精钢了。
蓝田侯府，一个当朝侯爵的府邸，偷偷摸摸地弄这么多木炭，难道……
“俺去查！”刘大壮立刻说道，“俺在长安城里，别的本事没有，找几辆运炭的车，还是能找到的！给我三天时间，俺把他祖宗十八代从哪拉屎都给你查出来！”
“不要打草惊蛇。”程宁叮嘱道，“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只是猜测。你们只需要找到木炭的最终去向，剩下的，我来处理。”
“明白！”
刘大壮和王临风立刻领命而去。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杜小七和王玄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他们本以为，自己这五十个学生，就是程岩磨出来的刀。
现在他们才明白，他们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刀。在暗处，程岩早已在长安，布下了更深的棋子。
“走吧，回去了。”程宁恢复了平静，“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杜小七点了点头，脑子里却在疯狂运转。
三成木炭，如果全部用来炼钢，按照最先进的百炼钢技术，能产出多少精钢？这些钢，又能打造多少柄横刀？多少副铠甲？
这个数字，他不敢想下去。
刘大壮的效率，比他承诺的还要高。
仅仅两天后，他就通过杂货铺的渠道，给程宁传来了消息。
地点，终南山，一处废弃的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