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个胆大的国子监学子,走到了王玄策他们旁边,看着那木板上天书一般的符号,忍不住出声讥讽道:“装神弄鬼!画些鬼画符,就以为能造出桥来?可笑!”
王玄策头也没抬,只是随手从一摞草稿纸中,抽出了一张,递了过去。
“看不懂,可以学。”
那学子接过纸,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设桥拱曲线函数为y=f(x),其所受总压力P,可由积分∫ρgA(x)dx计算得出……”
“为求最小材料成本C,需在满足结构强度S(y)≥P(y)的约束条件下,求解i(C)=∫c(x,y)dV……”
“噗——”
那学子感觉自己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
这上面写的,是汉字吗?
不!
这绝对是哪个蛮夷部落的巫师,画下的恶毒诅咒!
他手一抖,那张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周围几个凑过来看热闹的才子,也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连连后退,仿佛那张纸上带着瘟疫。
降维打击。
这就是赤裸裸的,毫不讲理的,降维打击!
一个时辰后。
王玄策拿着最终的报告,走到了程岩面前,声音洪亮地汇报:
“侯爷!方案已定!”
“我们采用三孔变截面预应力钢筋混凝土箱梁桥结构!主跨六十米,两边副跨各三十米!”
“优点有三:一,结构稳定,承重能力强,足以应对百年洪水和十万大军同时通过!二,对地基要求低,可最大程度减少水下作业的难度和风险!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王玄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省钱!”
“根据预算小组的核算,此桥从备料到完工,总工期预计为五个月,总耗费,约为两万三千贯!”
“两万三千贯?!”
孔颖达猛地站了起来,失声惊呼!
按照他们刚才的设想,那座雕龙画凤的九孔汉白玉大桥,没有十万贯,没有两三年的工期,根本想都不要想!
这怎么可能?!
“一派胡言!”之前那个被吓到的洛阳才子,此刻终于找到了反击的切入点,他指着王玄策,厉声喝道,“你们这根本不是在做学问,你们这是在糊弄!是在欺君!”
“五个月?两万贯?你们要建的,怕不是一座纸糊的桥吧!”
一时间,所有国子监和洛阳的学子,都跟着义愤填膺地附和起来。
“对!欺君之罪!”
“哗众取宠!简直是儿戏!”
程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等他们吵够了,他才缓缓地走上前,拿起了孔颖达他们画的那张,精美绝伦,充满了艺术气息的“设计图”。
他又拿起了王玄策递上来的,那份写满了数据和公式,丑陋却又无比详实的“报告”。
他将两份东西,并排放在了孔颖达的面前。
“孔祭酒。”
程岩的语气,平静而又淡然。
“你的桥,是一首诗,很美。”
“我的桥,是一个答案,能用。”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面带不忿和迷茫的“天之骄子”。
“现在的问题是,陛下和这天下万民,是需要一首只能看不能用的诗,还是需要一个能让关中百姓,用最快速度富裕起来的答案?”
“你……”
孔颖达看着眼前那份他一个字都看不懂,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某种可怕力量的报告,再看看自己弟子那份华而不实的图纸,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毕生建立起来的,关于“学问”的认知,正在一寸一寸地,崩塌碎裂。
整个讲堂,死寂一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为“尴尬”和“崩塌”的气息。
孔颖达和他身后的数百名天之骄子,就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两份截然不同的“答卷”。
一份,是他们呕心沥血构思的,充满了诗情画意,彰显着大唐风骨和文人傲气的艺术品蓝图。
另一份,是蓝田学堂拿出来的,充满了冰冷数字、诡异符号和刺眼“成本”二字的……工业报告。
孰优孰劣?
这个问题,甚至已经不需要去问了。
当程岩那句“陛下和这天下万民,是需要一首只能看不能用的诗,还是需要一个能让关中百姓,用最快速度富裕起来的答案”问出来的时候。
胜负,已分。
这不是学问之争,这是两个时代的碰撞!
而他们,悲哀地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个时代,在这份冰冷而强大的报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荒谬!简直是荒谬!”
终于,一个年轻的国子监博士,涨红了脸,猛地站了起来。他不是反驳程岩,而是对着孔颖达,痛心疾首地说道:“祭酒大人!我等皓首穷经,学的是治国安邦的圣贤大道!什么时候,我等读书人的脸面,要由一群工匠的计算来决定了?”
“是啊!造桥,乃是将作监之事!我等来此,是为论道!他程岩,分明是偷换概念,以工匠之术,来羞辱我等!”
“此非学问!此乃商贾之术!铜臭味!太重了!”
一时间,群情激奋。
这些天之骄子们,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站稳脚跟的理由。
我们是读书人,我们不屑于和工匠比!
我们谈的是大道,你们玩的是术!
然而,程岩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一群无理取闹的孩子。
他没有反驳,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一下。
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最后的挣扎,是多么的无力。
他转头看向孔颖达,声音依旧平静:“孔祭酒,三日之约,现在才刚开始。你们可以慢慢地,把你们那座‘宏伟’的大桥,画得更精美一些。”
说完,他便转身,准备离开。
这是一种无声的蔑视。
我,已经交卷了。
你们,随意。
“站住!”孔颖达的声音,沙哑而又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程岩的背影,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自己毕生的骄傲和尊严,在这一刻,被程岩按在地上,反复地摩擦。
他想反驳,想怒斥,想搬出圣贤之言,来捍卫自己最后的体面。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的目光,无法从那份写着“两万三千贯”的预算报告上移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数字,对于如今国库并不算充裕的大唐,对于那位雄心勃勃的陛下,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讲堂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身穿金甲的禁军校尉,手持明黄色的圣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苦笑的李泰。
“陛下有旨!”
校尉的声音,洪亮如钟。
整个讲堂的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国子监与蓝田学堂建桥之比,朕已尽知。孔颖达所呈方案,‘雕龙画凤,耗费巨万’,此非利国,实为媚上!华而不实,驳回!”
“轰!”
短短的一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孔颖达的脑海中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