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猛地一晃,差点瘫倒在地。
媚上?!
陛下,竟然用了“媚上”这两个字,来评价他引以为傲的方案!
这是诛心之言!
那校尉没有停顿,继续念道:“蓝田侯程岩,其方案以‘实用’为本,以‘成本’为要,‘五月之期,两万贯之费’,深得朕心!此,方为真正的社稷之臣,国之栋梁!”
“着,蓝田学堂之方案,即刻交予将作监、工部,共同执行!所需钱粮,户部全力支持!不得有误!”
“另,所谓‘学术交流’,不必再比!朕,已经看到了结果!”
“朕只要一句话,告诉尔等读书人!”
校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李世民那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学问,若不能让百姓吃饱穿暖,不能让国家强盛富足,那便一文不值!”
“钦此!”
圣旨念完,整个讲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来自国子监和洛阳的学子,都面如死灰,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感觉自己的脸,被这道圣旨,抽得火辣辣的疼。
什么文人风骨,什么圣贤大道,在陛下那句“一文不值”的评价面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孔颖达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了一片灰败和茫然。
他一辈子都在研究学问。
他以为,学问就是书本里的微言大义,是朝堂上的礼法制度。
可今天,皇帝亲口告诉他,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看着那个依旧平静地站着的少年侯爵,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问出了一个问题。
一个,代表着他整个世界观,彻底崩塌的问题。
“程侯……老夫……读了一辈子书……”
“究竟,什么……才叫学问?”
当孔颖达问出那句“什么才叫学问”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在质问,而是在……求道。
这位一生都在捍卫儒学道统的大儒,在被冰冷的现实和皇帝的圣旨,联手击碎了所有骄傲之后,终于放下了他最后的体面。
他看着程岩,眼神里,带着一个学者,在面对未知领域时,最本能的迷茫和……渴望。
那些原本还义愤填膺的年轻才子们,此刻也都沉默了。
连他们的精神领袖,国子监祭酒孔颖达,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他们这些做学生的,还能坚持什么?
他们引以为傲的诗词歌赋,在蓝田县这条平坦得不像话的水泥路面前,显得那么苍白。
他们满腹的经义策论,在那份精确到“文”的预算报告面前,显得那么可笑。
程岩看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精神仿佛被抽空了的老人,心中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
他要的,从来不是打倒一个孔颖达。
他要的,是打倒孔颖达所代表的,那个陈旧、僵化、脱离实际的教育体系。
“孔祭酒,请起。”程岩上前一步,亲自扶起了孔颖达。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或迷茫,或不甘,或好奇的年轻面孔,朗声说道:“诸位,也请起。”
“陛下说,我们的‘交流’,不必再比了。但在我看来,真正的交流,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大家都是大唐最聪明的脑袋,十年寒窗,饱读诗书。你们当然有资格骄傲。”
“但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读的那些书,是为什么?”
“是为了做出一篇锦绣文章,在文会上拔得头筹?是为了写出一首千古绝句,博一个才子之名?”
“还是为了,通过科举,入朝为官,然后,真正地为这个国家,为这天下的百姓,做一点实事?”
这番话,问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啊,读书是为了什么?
光宗耀祖,入朝为官!
这本是所有读书人,最天经地义的目标。
“好!既然大家的目标,都是为国效力。那么,请大家思考第二个问题。”
程岩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假如,现在朝廷任命你为一县县令。你到了地方,发现此地大旱,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请问,你该怎么办?”
“你脑子里的‘子曰诗云’,能变出粮食吗?”
“假如,你治下河道泛滥,冲毁良田万亩,流民遍地。请问,你又该怎么办?”
“你满腹的锦绣文章,能堵住决口的大堤吗?”
“再假如,陛下要你负责一项国家工程,就像这座灞河大桥。国库只给了你两万贯,要求你五个月内完工。请问,你又该怎么办?”
“难道你要告诉陛下,钱不够,人不够,办不到吗?!”
程岩的每一句反问,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些才子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们发现,自己根本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他们可以洋洋洒洒地写一篇《论救灾疏》,可以引经据典地谈一番“民贵君轻”。
可真让他们去解决实际问题,他们……一片茫然。
“所以,回到孔祭酒刚才的问题。”
程岩走到了那块巨大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写下了两个大字——“有用”。
“什么叫学问?”
“在我看来,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就是学问!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的,就是学问!能让国家富强,开疆拓土的,就是学问!”
“诗词歌赋,是学问,它可以陶冶情操,传承文明。但它不能填饱肚子。”
“经义策论,是学问,它可以明晰事理,教化人心。但它不能修建水利。”
“而我们蓝田学堂教的,算学、格物、化学、土木、水利、医术……”
程岩每说一个词,就在黑板上写下一个词。
“这些,同样是学问!而且,是能让大唐,变得更富,更强的学问!”
“我程岩,兴办学堂,不是要与诸位争什么文坛正统。我的目标,只有一个!”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为陛下,为我大唐,培养出一万个,懂算学,会格物,能治水,会修路,下了朝堂能治国,进了田间能劝农的……能吏!”
“我要让这些人,像新鲜的血液一样,流进大唐的四肢百骸!去当县令,去当郡守,去工部,去户部,去将作监!”
“我要让大唐的每一寸土地,都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富饶!我要让大唐的国力,因为他们的努力,而蒸蒸日上!”
整个讲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程岩这番石破天惊的“教育宣言”,给彻底震懵了。
为大唐,培养一万个能吏?
这……这是何等宏大的野心!
李泰站在一旁,听得是热血沸沸,与有荣焉。
孔颖达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他不是在害怕,他是在……激动!
他终于明白了。
程岩要做的,不是推翻儒学。
他要做的,是在儒学这个“道”的基础上,为大唐,补上“术”这块最关键的短板!
“程侯……”孔颖达的嘴唇哆嗦着,他对着程岩,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夫,受教了。”
这一拜,拜得心悦诚服。
也代表着,旧时代的读书人,向新时代的学问,低下了他们曾经高傲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