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颖达那深深的一躬,如同一块巨石,在长安城的士林中,砸起了滔天巨浪。
国子监祭酒,当世大儒,儒学道统的捍卫者,竟然向一个不足双十年华的少年侯爵,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颅,承认自己“受教了”。
这个消息,比蓝田县修出了一条“神仙路”,比程岩用两万贯就要造一座灞河大桥,还要让人感到震撼和颠覆!
一时间,整个长安城的风向,都变得诡异起来。
原本那些对蓝田学堂嗤之以鼻,认为其是“奇技淫巧”的士子们,都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连孔圣后人,孔祭酒都认可了蓝田的“学问”,那他们之前坚持的,又算什么?
难道,他们十年寒窗,皓首穷经,真的读错了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恐慌,在所有即将参加会试的举子们心中蔓延。
他们感觉,自己脚下那片坚实的大地,正在开裂。那个他们熟悉的世界,正在远去。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程岩,却仿佛置身事外。
他依旧每日在蓝田县,捣鼓着他的学堂和工坊,仿佛根本没有把搅动大唐风云当回事。
他越是平静,那些士子们,就越是心慌。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贞观十四年的会试,如期而至。
这一日,天还未亮,长安城的贡院门前,便已是人山人海。
数千名来自天南海北的举子,身穿青衫,头戴儒巾,汇聚于此。他们每一个,都是当地的天之骄子,是全家乃至全县的希望。
往年此时,贡院门前应是意气风发,众人谈笑风生,互相考校诗文,气氛热烈。
可今年,却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紧张和茫然。
他们看着彼此,眼神中充满了不确定性。
“听说了吗?今年的主考官,是孔祭酒。”一个举子低声说道。
“孔祭酒?”旁边的人精神一振,“那太好了!孔祭酒乃我儒门领袖,定会拨乱反正,以经义诗赋取士,不会让那等‘商贾之术’,玷污了科场!”
“正是!只要考经义,我等何惧之有!”
“让那蓝田学堂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圣贤大道!”
这个消息,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原本惶恐不安的士子们,重新找回了一丝自信和底气。
只要考试的内容不变,他们就还是这个世界上,最会“做学问”的那群人!
辰时,贡院大门缓缓打开。
众人鱼贯而入,按照考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是一个个狭小的隔间,被称为“号舍”,未来三天,他们将在这里,决定自己一生的命运。
一切准备就绪,有吏员开始分发试卷。
所有举子,都屏住了呼吸,双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他们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张决定他们命运的纸。
试卷的最上方,写着几个大字——“策论”。
众人心中一定。
是策论!考的是治国理政的大学问!这是他们的强项!
他们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投向了题目。
然后,下一秒,整个贡院,数千个号舍之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那是一种,看到了天书一般的,呆滞和茫然。
只见试卷上,赫然写着:
“题:论关中大旱,民生之救济。”
看到这个题目,许多人还松了口气。救灾嘛,老生常谈了。无非就是引经据典,从圣人教诲里,找些“仁政爱民”、“与民休息”的道理,洋洋洒洒写上一篇便是。
然而,当他们看到题目一片空白。
“今,朝廷有司勘定,关中大旱,灾民五十万。特拨官吏三百人,粮米十万石,以作赈济。限期三月,务必使灾民得以存活,不生动乱。”
“问:”
“其一,三百官吏,如何分工?五十万灾民,如何登记造册,以防冒领、重领?”
“其二,十万石粮米,如何从京师仓,以最快速度、最少损耗,运抵关中各县?需规划出详细的运输路线、每日运量、以及途中的交接章程。”
“其三,赈济点,当如何设置?是集中一处,还是分设多处?每处规模多大?如何保证秩序,防止哄抢踩踏?每日施粥,需耗米多少?十万石粮米,能否支撑三月?请列出详细的预算!”
“其四,若有疫病发生,当如何应对?”
“其五,若有地方豪强,囤积居奇,从中作梗,又当如何处置?”
一连串的问题,看得所有举子,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这……这是在考策论?
这他妈分明是在考账房先生和押粮官!
什么叫登记造册?什么叫运输损耗?什么叫预算?
这些东西,是他们这些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该考虑的事情吗?!
一个洛阳来的才子,平日里以诗文闻名,此刻他拿着笔,手抖得如同筛糠。
他满脑子都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仁者爱人”,可这些高深的大道理,一个字也无法落到这冰冷的题目上!
预算?他连家里的田地,一年能产多少粮食都不知道!
路线规划?他只知道从洛阳到长安,该走哪条官道!
一名来自江南的举子,更是眼前一黑,差点晕死在号舍里。
他最擅长的,是引经据典,写一篇华美无比的骈文。可现在,题目最后,还有一行血淋淋的小字,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注:此题,需以数据为凭,以条理为据。空谈仁义道德,言之无物者,以零分计!”
零分计!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轰然压下,让整个贡院数千名天之骄子,集体失声。
他们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试卷,感觉自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被扔在冰天雪地里的小丑。
他们读了十几年的书,在这一刻,变得一文不值。
而在贡院的高楼之上,新任主考官孔颖达,正凭栏而立,将下方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他身旁,站着一脸苦笑的魏王李泰。
“孔祭酒,这一招,是不是……太狠了点?”李泰看着那些抓耳挠腮,几近崩溃的举子们,都有些于心不忍,“这题目,分明是出自程岩的手笔。恐怕这一场下来,能答上来的,不足一成啊。”
孔颖达捋了捋胡须,神情复杂。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三日前,在蓝田学堂,程岩对他说过的话。
“孔祭酒,您想为大唐培养一群只会歌功颂德的诗人,还是一群能下到田间地头,算出百姓需要多少粮食的能吏?”
“时代变了。”
“跟不上,就要被淘汰。科举,也一样。”
孔颖达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时代变了。
与其让这些孩子,在未来的官场上,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
不如今天,就由他这个老头子,亲手,将他们从那不切实际的梦里,打醒!
贡院之内,时间仿佛凝固了。
原本应该响起奋笔疾书的“沙沙”声,此刻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取代。
偶尔响起的,是笔杆滚落桌案的“啪嗒”声,或是某个举子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喘息。
他们看着眼前的试卷,如同看着一张催命的符咒。
每一个字,都认识。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铁钳,死死地夹住了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无法呼吸。
预算?
损耗?
路线规划?
一个来自吴郡的士子,家中三代都是当地名士,他自幼便能作诗,十岁便能写赋,被誉为“江东麒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