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构陷灭口,攀附藩王
董中行站在茶楼二楼的木窗前,看着卢剑星的战马渐渐消失在风沙弥漫的街角,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抬手推开半扇窗,边地的风裹着沙尘涌进来,吹得他青布袍角簌簌作响。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里,藏着的是连卢剑星都未必懂的、身为大同县令的万般窘迫。
世人总说京官难做,伴君如伴虎,却不知有些地方官的难处,比京官更甚。
寻常县令尚可凭着“天高皇帝远”,在辖地内施政理事,哪怕偶有差池,也能缓一缓、补一补。
可有一种县令,从上任那天起就注定了步步维艰。
那便是附郭县的县令。
所谓附郭县,便是没有自己的县城,县衙门与府城同驻一处,像大同县这样,县治就嵌在大同府城里的,便是典型。
旁人只道附郭县令离府城近、办事方便,却不知其中的憋屈:
政绩是知府的,但凡境内有半点起色,上报朝廷时,首功必然是知府“统筹有方”。
可若是出了差错,比如赋税拖欠、流民闹事,第一个被问责的,永远是县令“治理无方”。
想做点实事
得先看知府的脸色,知府点头便罢,若是摇头,再好的法子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官员之中流传的那句俗语,董中行初来大同时便深有体会: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可他觉得,自己这个大同县令,比附郭京城的大兴、宛平两县县令,还要难上三分。
大同府下辖四州七县,蔚州、朔州等散州各有治所,怀仁、广灵等县也有自己的城池,唯独大同县,像个寄人篱下的客人,挤在府城里。
而这府城里,第一个惹不起的,便是代王府的那位亲王。
第一代代王朱桂,是太祖皇帝的第十三子,虽早已作古,可代王府的威势在大同从未消减。
史书里明明白白写着,朱桂贪财好色、残暴嗜杀,当年连成祖朱棣都曾下诏斥责:
“闻弟纵戮取财,国人甚苦,告者数矣。”
这般家风传下来,如今的代王虽不敢公然纵戮,可侵占民田、强抢民女的事,也没少做。
百姓受了代王府的委屈,能去哪告状
自然是县衙门。
董中行上任这半年,接到的状纸里,有一半是告代王府亲卫强占耕地的,有三成是告王府下人勒索商户的。
他每次升堂,看着百姓满是期盼的眼神,再想到代王府那朱红的大门和门口肃立的侍卫,都觉得如芒在背。
一边是皇亲国戚,一边是苦哈哈的百姓,判代王府错
他这个七品县令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判百姓错
良心又过不去。
到最后,只能好言安抚百姓,再私下派人去代王府“说和”,替王府赔偿些银子,才算勉强了事。
可这样的“和稀泥”,次数多了,百姓看他的眼神也渐渐变了,代王府那边更是觉得他“没用”,连带着府里的下人,都敢对他派去的衙役甩脸色。
这还只是第一个难题。
与代王府相隔一条街的,便是大同总兵府。
那是更惹不起的主。
大同镇是九边重镇,总兵官正二品,手握十几万边军,说是“大军区司令”也不为过。
总兵横行惯了,边兵更是出了名的骄纵,喝醉了酒砸店、抢东西是常事。
有一次,几个边兵在街头调戏民女,被百姓阻拦,竟直接拔刀伤人。
董中行派人去拿人,结果总兵府的参将直接带着人闯到县衙门,说“边兵备战辛苦,些许小事不必深究”,硬是把人给带走了。
他后来才知道,根据《大明会典》,边镇的军民案件,得由卫所主导“会审”,地方官连独立断案的权力都没有。
说白了,只要牵涉到边兵,他这个县令连说话的份都少。
更让他无奈的是,大同镇是边防前线,他这个县令渐渐成了“后勤官”。
边军要粮草,他得按时凑齐,晚一天便是“贻误军机”。
边军要民夫修堡垒,他得挨家挨户去征调,稍有反抗,便是“阻挠军务”。
可大同周边六成的耕地都是军屯,归卫所管,他这个县令连碰都碰不得,只能从剩下的四成民田里克扣,百姓本就受旱灾之苦,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他看着百姓饿肚子,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更复杂的是这里的监察系统。
除了地方上的知府,还有巡抚大同都御史。
正三品的官,既管军务又管民政,上到总兵下到县令,只要他看不顺眼,就能参劾。
董中行上任以来,光是给巡抚衙门递的呈文,就有厚厚一摞,每一篇都得字斟句酌,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来弹劾。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太监监军和他们的密探。
自成化年间起,大同就常设监军太监,正德年间的谷大用更是常驻此地,直接向皇帝密报。
这些太监没什么治国本事,却最会挑错、打小报告,董中行连跟衙役说句私房话,都得担心是不是有密探在旁边听着。
这么多上级里,还有一个不能得罪的,便是大同知府。
知府是他的直接上级,名义上他的任免、考核都归知府管,哪怕前面有代王、总兵、巡抚、太监,知府要找他的麻烦,也有的是法子。
比如故意拖延他的公文,或是在考核时给他评个“不称职”。
他每天光是应付这些上级,就耗去了大半精力,更别说处理流民、安抚百姓这些实事了。
另外。
大同乃是边城。
一旦蒙古人入侵,边军打不过还能往南逃,朝廷怕激起兵变,往往不会深究。
可他这个县令,若是城池有失,便是“丢失国土”的重罪,除了上吊谢罪,没有第二条路。
前几年蒙古部落袭扰大同右卫,当时的右卫县令就是因为没能守住县城,最后自缢在衙署里,连家人都受了牵连。
如今,右玉、左云两县已经闹起了民乱,流民盘踞,劫掠商旅,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大同县
他手里只有百来个衙役,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真要是流民攻进来,他能做什么
董中行又喝了一口凉茶,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
他想起上任前,吏部尚书对他说“陛下看重你的才干,才派你去大同历练”。
可他现在真的想不明白,陛下到底是重用他,还是在“发配”他。
正统年间至今,大同县一共换了七十六任县令,其中三十二人因“延误军机”被革职,十九人遭御史弹劾去职,平均任期只有两年零一个月。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这个期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他低声念着孟子的话,试图给自己打气。
风还在刮,沙尘还在飘,可他的眼神里,渐渐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坚定。
不管陛下是重用还是考验,他既然来了大同,就不能当一个逃兵。
哪怕这担子有千斤重,他也得扛下去。
不为别的,只为那些还在苦等一个公道的百姓!
另外一边。
大同总镇府的大堂,比寻常官署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王威虽坐在主位上,目光却没落在公文上,而是望着窗外。
自总兵杨肇基率部驰援山东平叛后,这总镇府的权力便尽数落在他这位副总兵手中,可肩上的千斤重担,却让他夜夜难眠。
“踏踏踏”
急促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打断了王威的思绪。
他抬眼望去,只见自己的亲信家丁王忠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慌什么”
王威的声音低沉,他素来不喜手下慌乱,尤其是在这总镇府里,每一丝慌乱都可能泄露风声。
王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总镇!大事不好了!草原那边传来消息。
王国樑……王国樑已经被明军拿下了,他的人头,据说已经连夜送往京师报捷了!”
“哐当”一声,王威手里的镇纸重重砸在案上,他猛地站起身,身上的总兵常服下摆扫过椅腿,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惊怒。
王国樑死了
虽早料到这女婿逃不过明军的追剿,可当消息真的传来时,他心里还是揪紧了。
不是心疼王国樑,而是怕这死鬼牵连到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乱,踱步到王忠面前,声音冷得像冰:
“消息属实是谁传来的”
“是……是咱们的哨探,亲眼看见马世龙带着王国樑的人头从独石堡出发,往宣府去了,宣府那边已经有人快马传信到大同了。”
王忠不敢抬头,声音越说越低。
“现在府城里已经有风声了,不少将领都在议论……”
“议论什么”
“议论的是总镇与王国樑的关系。”
“好了,不要再说了!”
王威打断他,语气更沉。
他最怕的就是有人把他和王国樑的关系扯出来。
王国樑是他的女婿,当初王国樑在宣府起兵,他虽没明着支持,却也没少暗中递消息,若是被人查出来,便是谋逆同党,诛九族的罪!
他猛地想起城外的柳溪庄园,心脏骤然一紧,连忙问道:
“城外柳溪庄园,可有人发现异常”
那庄园里藏着的,是王国樑的妻子黑莲儿。
也是他的干女儿,还有两个外孙。
若是被锦衣卫或镇守太监查到,他包藏谋逆者家眷的罪名就坐实了,到时候神仙都救不了他。
王忠愣了一下,连忙答道:
“应该……应该没有人发现。
庄园里只有老仆看守,平日里除了送粮药的人,连附近的百姓都很少靠近。”
“应该”
王威的声音陡然拔高,一脚踹在王忠的肩膀上,将他踹得翻滚在地。
“本镇要的是‘一定’!不是‘应该’!
那黑莲儿母子是个祸患,稍有不慎,就能炸得你我粉身碎骨!”
王忠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喊疼,连忙爬起来重新跪倒,声音带着恐惧:
“属下……属下这就去安排,把她们转移到别的地方,比如……比如破虏堡的军寨里,那里都是刘参将的人,安全!”
王威却摇了摇头。
片刻后,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不必转移了。你现在就去镇守太监府,把黑莲儿母子藏在柳溪庄园的消息,告诉张炜。”
“什么”
王忠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不敢置信。
“总镇!您疯了这要是告诉张公公,咱们不就等于自投罗网吗包藏谋逆家眷,那可是死罪啊!”
王威冷笑一声,拿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语气里满是算计:
“自投罗网
你懂什么。
王国樑已经死了,黑莲儿母女对咱们来说,早就没了利用价值,反而成了烫手山芋。
锦衣卫无孔不入,柳溪庄园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迟早会被他们查到。”
他顿了顿,眼神更冷:
“与其等他们查出来,定咱们一个‘包藏逆党’的罪名,不如咱们主动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