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奶奶,很老了,满脸深刻的皱纹像刀刻斧凿。嘴角死死地向下抿着,抿成一条严厉又固执的直线。
最让人不舒服的是那双眼睛,隔着厚厚的相框玻璃和昏沉的光线,依旧浑浊,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锐利,直勾勾地,好像能穿透时光,钉在你身上。
我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不敢多看,后脖颈子却莫名地窜起一股凉意,汗毛都立了起来。
灵堂布置得极其简陋,一个破旧的瓦盆里堆着烧剩下的纸钱灰烬,几根劣质的香烛插在米碗里,燃烧着,散发出沉闷呛人的气味,混着老屋特有的阴湿,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稀稀拉拉有几个族人还在,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脸上看不出多少悲戚,更多的是一种程序化的麻木和疲惫。他们偶尔抬眼瞟我一下,那眼神复杂得很,有打量,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躲闪和避忌,看我就像看一个不该出现的麻烦。
我攥了攥背包带子,把那种被排斥的感觉硬生生压下去。
天色彻底黑透,帮忙的族人陆续散了,嘴上说着“节哀”、“早点歇着”之类的套话,脚步却匆匆,仿佛多留一刻都难受,最后一个人带上院门,哐当一声,整个世界骤然安静下来,静得可怕。
空荡荡、黑黢黢的老屋里,彻底只剩下我和……棺材里躺着的奶奶。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了起来,呜呜地叫着,拼命从门窗的缝隙里往里挤,发出各种鬼哭狼嚎般的怪声。
后山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凄厉悠长的嚎叫,分辨不出是野狼还是什么别的野兽,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走到西厢房暂住,屋里只有一张老式的木架床,挂着发黄发脆的蚊帐,手指一按床板,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子摸上去潮乎乎的,带着一股厚重的、怎么都拍不掉的霉味。
我懒得收拾,直接和衣躺下,身体疲惫到了极点,脑子却清醒得可怕,一闭上眼,遗像上奶奶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就在黑暗里晃。
窗外的风声、嚎叫声,还有这老屋本身细微的、说不清来源的响动,都被无限放大,折磨着神经。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意识才终于模糊起来,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然后,毫无预兆地。
眼前猛地亮了。
不是电灯刺眼的白光,是那种摇摇曳曳、暖黄色的烛火光晕,混合着老式油灯昏沉的光线,勉强照亮一片空间。
喧闹的人声、劣质茶叶被热水冲泡后散发出的浓涩醇厚、还有某种甜腻得过分的旧式糕点的香气……各种气味一股脑地、蛮横地涌进鼻腔,真实得可怕。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古旧的戏楼里,雕花的梁柱、彩绘的栏杆,但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色彩斑驳脱落,显得破败而阴森,楼下密密麻麻摆着方桌条凳,座无虚席,看客们穿着模糊了年代的衣裳,长衫马褂或是粗布短打,侧影幢幢,谈笑风生。
可诡异的是,每一张脸都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或者被水晕开了的墨迹,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任何具体的五官,只有嗡嗡的、嘈杂的谈笑声真实地撞击着耳膜。
戏台正中央,一个身着艳红色戏服、头戴华丽点翠头面的花旦,正甩着长长的水袖,身段婀娜地移动着,咿咿呀呀地唱着。
调子悲悲切切,拖得老长,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味,但唱词却含混不清,像是呜咽,又像是含了一口血在喉咙里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