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依旧觉得荒唐。
但这一次，荒唐之中，他似乎品出点别的味道来了。
或许，这就是那陈家兄弟独特的为官之道？
用这种看似不着调的方式，维系着一种奇怪却有效的人情与效率？
这是隐藏在他们那不惜身死，也要谏言的性格下的事物？
这分析出的看法，连朱标自己都觉得离谱，真的能是他脑补的这种状况吗？
接下来，队伍在“十里香”门前停下，自然引得一番骚动。
店家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太子仪仗、锦衣护卫，吓得腿都软了，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直到陈洛上前，摆出钦差副使的派头，却说着要尝酸笋炖河鱼的话，才将事情磕磕巴巴地说明白。
很快，酒肆里最好的雅间被清了出来，虽简陋，却也干净。
热气腾腾、酸香四溢的炖鱼，几样时令小菜和一壶本地米酒便端了上来。
朱标居中而坐，看着那粗瓷大碗里翻滚的奶白色鱼汤、鲜嫩的鱼肉和深色的酸笋，香气扑鼻，确实引人食指大动。
但他心中仍觉有些别扭，天子钦差，行程之中如此……成何体统？
父皇知道了又会怎么说他？
但是！
陈洛却已毫不客气地先给太子盛了一碗，一脸郑重：“殿下，您请先吃！此鱼虽贱，却也是漓江滋养，百姓赖以生存之物产，您尝尝，便知此地百姓日常滋味之一二，体察民情，便从这一箪食一豆羹开始。”
然后他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对着南方虚空举了举碗，低声嘟囔了一句颇为应景的话：“兄长安心，臣弟吃上了，味道甚好啊！”
你别说朱标震惊了，其他人抬头就看到当朱标吃完第一口后，这陈洛看似怀念兄长，实则如同残云卷风，一顿横扫餐桌上的东西，那表情极为满足，好像他陈家兄弟就好这一口一样？
李御史和王主事也默默动着筷子，吃相斯文，眼神却都有些飘远，仿佛透过这碗鱼，却看到了某个同样不着调却让人怀念的身影。
朱标看着这一幕，默然地拿起筷子，他有心想批评对方几句……
但朱标他是古代人，陈洛此刻为其兄长满足愿望，这何尝不是孝心的表现？
虽说，陈洛那就是吃个爽啊，古代的正宗地方菜，就是比现代大多预制菜强太多了，不是做好再加热的啊！
那吃的叫一个爽，朱标在旁边尝了一口。
酸笋都酸爽开胃，鱼肉更是鲜嫩无比，味道确实极好。
不过陈洛毕竟反思过自己，有时候做事也得靠谱一点，他看朱标动了筷，眼睛一亮，立刻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指着那碗鱼，语气变得如同在奉天殿上奏对一般，只是内容依旧“陈氏风格”：“殿下请看此鱼！您看这鱼肉，雪白细腻，毫无土腥之味，此乃漓江水清、流动不息之明证！”
“若水质浑浊淤塞，则鱼必瘦小腥臭，由此可见，桂林府近年水利疏浚、保境安民之功，尚算得力！此乃第一察！”
朱标夹鱼的筷子顿了一下，有些愕然地看着那鱼，又看看陈洛。
吃个鱼还能吃出判断水利工程问题的事来？
但一想，他眼睛马上一亮，此道理确实没错。
陈洛马上又指向那酸笋：“殿下再品这酸笋！其味醇厚，酸而不涩，保存得当，此物乃百姓秋冬之际，将鲜笋腌制，以备青黄不接时佐餐之用。”
更准确来说，酸笋是冬季古代人为了生存的核心粮食，虽然不足以真填饱肚子，但却很关键。
“而此店家能有余力制作且品质如此上乘，而且盘大量多的菜肴，足以说明本地山民生计尚可，仓储之道得以延续，未受太大盘剥扰攘，此乃第二察！”
王主事在一旁听得都下意识点头，喃喃道：“陈……陈大人昔日也曾这般说过类似的道理，当真是由小见大……”
陈洛受到“鼓励”，更来劲了，又指向那碟清炒的时蔬：“还有这青菜，翠绿油亮，火候恰到好处。说明此地蔬果供应充足，厨人方能从容不迫，也间接印证城郊农事安稳，菜农生计无忧。此乃第三察！”
最后，他端起那杯浑浊的米酒：“殿下再饮此酒！此酒口感粗粝，然粮味十足，而且价格低廉。”
“这说明什么？”
“说明本地粮价平稳，寻常店家也得以用实实在在的粮食酿酒待客，而非以次充好，若遇灾年或是贪官盘剥，粮价腾贵，此等实惠米酒早已绝迹。此乃第四察啊！”
他一口气说完，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朱标，脸上那表情分明是——“殿下您看，臣没说错吧？吃饭就是查案！就是体察民情！臣兄长教的法子，有用吧？”
有用个屁！
朱标举着筷子，看着眼前这桌菜，听着陈洛这一番看似荒诞不经，却又莫名能自圆其说，甚至细想之下还真有几分歪理的“四察论”……最后却彻底没了脾气。
此地并非桂林城池里，而偏远一些的县城之地，甚至说村落之地。
陈洛所讲，无一不证明此地的官吏办事极为得力，但这可能吗？
朱标忍不住召唤他的侍卫，即刻去四周调查民情。
这菜吃了半响，等侍卫汇报了情况后，对应朱标在京城了解的政绩汇报文书，居然真的一丝不差。
而陈洛他可没资格看往年的各地民生文书的数据啊。
朱标人都傻了。
这始终想骂出的荒唐，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本来就是老朱派遣来代表朝廷安抚桂林百姓的代言人，此刻这饭吃的极度荒唐……但却真的做到了微服私访，调查桂林一片民生的事实。
这家伙……
朱标看着陈洛那真诚的眼神，想这他说的每一点，似乎都能和民生现状扯上点关系，让人无法彻底斥之为胡说八道。
尤其是最后那点关于米酒和粮价的推断，完全对的上。
由此情况下。
朱标都忽然觉得，自己碗里的鱼，似乎不再是简单的鱼，而是承载了桂林府水利、农事、仓储、物价的……信息聚合体？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
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看着陈洛那副“快夸我机智，快夸我兄长教得好”的期待表情，最终只能无奈地叹道：“陈给事中……倒是与你兄长一般，善于……善于别出机杼，见微知著。”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亏心。
李御史和王主事却仿佛听到了最高褒奖，脸上都露出与有荣焉的欣慰笑容，仿佛在说：“看，殿下也认可陈大人（兄）的独到之法了！”
杨业在一旁埋头苦吃，胖脸上表情复杂，既觉得这陈家老二比他哥还能扯，又莫名觉得这鱼吃起来更香了……
朱标看着这一桌人，终于彻底放弃了挣扎。
他默默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鱼汤，慢慢地喝了下去。
酸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
或许，查案、立碑、体察民情……与吃一碗故人念想的酸笋鱼，听一番荒诞却有趣的“民生四察”，真的并不完全冲突？
虽说私底下……
杨胖子忍不住问：“陈，陈贤弟，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陈洛当时喝着酒，直接就笑道：“哈哈哈，你信啊？我确实是饿了才对……不过这个道理并不是假的，不是吗？”
杨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