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再次前往桂林的官道上。
一支规模不大但旗帜鲜明的队伍正在缓缓前行。
队伍核心,这次是完全变成尊贵身份的太子殿下朱标,以及新晋的钦差副使,陈洛,新的陈大人。
与太子殿下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与忧国忧民相比,骑在一匹温顺驮马上的陈洛,唉,还是简直像出来踏春郊游的富家公子哥。
这是阳光明媚,微风拂面啊!
陈洛眯着眼,嘴里又叼着根刚拔的狗尾巴草,优哉游哉地左顾右盼,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啧啧赞叹。
完全和上次一样,不,准确来说陈洛的心态有了变化。
但没变的是……
“哎呀呀,这桂林的山山水水,看多少次都觉得心旷神怡啊!殿下您说是不是?”
朱标端坐在骏马上,努力维持着储君的威仪,闻言只是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陈给事中好雅兴。山水虽好,然民生多艰,我等奉旨南下,重任在肩,还需谨慎行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陈洛立刻点头如捣蒜,一脸“殿下说得对极了”的表情,然后话锋一转,指着远处山脚下隐约可见的一处酒幌,“殿下您看!那家‘十里香’酒肆瞧着不错吧?我兄长上次因为赶路之急,他写信给我说那次都没吃上。”
“听闻他们家的酸笋炖河鱼乃是一绝,用的是漓江活水鱼,配上本地特产的酸笋,那滋味……啧啧,想想就让人流口水,我也得完成我长兄的遗愿。”
朱标:“???”
太子殿下脸上的温和表情差点没绷住。
我们这是在讨论公务途中,严肃的钦差队伍里,你跟我讨论酸笋炖鱼?!
还搬出你那死去的狂徒兄长来说?
合着,这饭不吃,对不起你死去的哥哥呗?
他下意识地看向队伍里的李御史和王主事,指望着这两位看起来还算稳重的老臣能出言劝诫一下这位不着调的副使。
然而,他看到的是——
李御史闻言,面上非但无半分斥责之意,反而掠过一丝深切的追忆与感慨。
他捋了捋胡须,声音都低沉了几分,竟转身对着朱标拱手道:“殿下,陈……陈给事中所言,虽似跳脱,却也是一片赤诚。其兄长……唉,那位陈、陈义士,生前确曾与臣等提及此店风味,言谈间颇以为憾。”
“如今顺路,若能稍作停留,全其遗念,略作品尝,体察此地风物饮食,亦未尝不可……也算是,全了一段同僚之义。”
他说得委婉,语气里却带着对那位已故狂徒同僚的清晰怀念与叹惋。
王主事更是眼圈微红,连忙附和,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哽咽:“殿下明鉴,李大人所言极是。那位……陈大人,虽行事不羁,却心系百姓,当时调查靖江王一事也是从酒楼开始的……此番若能借此机会,品其念想之味,观此店人流往来,或也能从另一面窥见桂林民生之一斑。”
“臣等绝非耽于口腹,实是……是追思故人,并谨记其体察民情之遗风啊。”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用袖子拭了拭眼角,仿佛想起了那位“陈大人”昔日带着他们“不正经”办差却又总能切中要害的往事,心中酸涩与怀念交织。
朱标再次愣住,胸中的那点不快和荒谬感,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倏地泄了气,转而漫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李御史和王主事那绝非作伪的感伤神情,又瞟了一眼旁边努力做出“我只是想替兄长完成心愿顺便办公”诚恳状的陈洛(新),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能说什么?
斥责他们不该怀念同僚?
阻止他们去完成一个“逝者”的小小遗憾?
否认体察市井民情的重要性?
这位素以仁厚著称的太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坚持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思考之际。
后方骑马的陈洛眼睛动了动,他其实只是心态稳重一些,但一个人的作风怎么可能轻易改变?
闻言,那是生怕朱标不同意,他馋这古代正宗的地方特色菜可很久了。
是也忽然变了样子,脸上仿佛真的怀念上一个马甲,或者说这帮人以为的长兄。
他那是仿佛找到了知音,猛地一拍大腿:“王大人高见啊!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兄长也常常这般和臣讲,这饮食之道,最是能反映一地民生!”
“鱼虾肥美,说明漓江水质尚可,渔业资源丰富!”
“酸笋盛行,说明此地百姓善于利用食材,懂得储存之道。”
“酒水价格公道,则说明粮价稳定,酿酒业未被权贵垄断!此乃微服私访、深入了解桂林现状的绝佳途径,我之兄长,说过的话,还是有道理的,是吧?太子殿下?”
看看,这说的多好啊。
但这次队伍里还带上了杨业这位给事中同僚,他是被老朱恰好点中参与此事的。
而杨胖子在看的都觉得,怀念是不假,但饿肚子也是真,可这理由未免太牵强……不,这理由似乎说的有些太光明正大了!
他隐晦的扫了眼朱标,这位太子殿下已经听得目瞪口呆,胸膛都剧烈起伏了。
歪理!全是歪理邪说!
可偏偏……听起来好像还有那么点歪门邪道的道理?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不知从何驳起。
难道要说他这个太子不关心民生?说了解饮食不好?
他看着陈洛那副“我全是出于公务考虑和怀念我兄长”的真诚嘴脸,再看看旁边李御史、王主事甚至几个竖起耳朵偷听的锦衣卫那深以为然的表情,朱标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诡异的荒诞感。
那是下意识就想反驳……
但是!
仔细一想,陈家兄弟,两人的谏言都是极为有水平的,虽说前一个兄长的陈家人,说话过于轻佻。
但这并不是重要的点,关键点在于眼前的李御史等人,他们言语间依旧保持着对自己这位太子的恭敬,但他们的思维方式和办事逻辑,似乎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被那个狂徒给带“歪”了?
并且还将这种“歪风”延续到了其弟身上……
可这种歪,准确说歪理,确实又是没人说过的,其道理也是很明显的。
朱标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吊着尾巴草,还等着他下旨的陈洛。
恩,这位还真有那位敢直呼他父皇其名的作风感,这尾巴草就不能吐了?
不过,这种歪,这种怀念同僚的感情,细究之下……
竟似乎真的有点道理?
至少,很有人情味。
朱标沉默了足足十几息,最终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也许也是想通了,或者也想去印证陈洛的歪理。
他语气多少缓和了许多,也带着一丝妥协和不易察觉的好奇:“既如此……便依卿等所言。只是不可耽搁过久,亦要注意仪态。”
“殿下圣明!”陈洛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就等这句话。
“殿下体贴臣下,顾念旧情,实乃仁德!”李御史和王主事也连忙躬身领命,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真心欣慰的表情。
于是,大明钦差的仪仗,就这么拐了个弯,朝着那“十里香”酒肆行去。
太子朱标坐在马上,看着陈洛一马当先,熟门熟路地窜向酒肆,李御史和王主事紧随其后,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期待,他再次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