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应天府,奉天殿。
晨钟余韵未散,百官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紧绷感。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刚刚随太子返京,立于给事中队列中的那个身影,陈洛。
对方在桂林的突然谏言,他们可太清楚了,此前的重判地方乡绅之事,朱元璋之前还在早朝赞扬过。
但后面那个……
再提高薪养廉不说,陈洛还算聪明,他知道高薪真不一定养廉。
但让官吏们也交税,多少有些冒犯了啊。
朱元璋内心其实知道陈洛的谏言断然没问题,既然大明的财政想要富,官吏不交税确实是个问题,可这也是历朝历代都有的规矩,虽然和明朝不太一样,但大致是差不多的。
陈洛要是知道朱元璋在想什么,估计都忍不住出来骂他。
不过骂的不是不交税的问题,而是朱元璋定的制度太极端了,往常朝代也是官吏不交税,但是循序渐进。
到朱元璋这里呢?
他最初是推行官员必须交田税,但免役,即免除劳役或代役银。
可最终在他如此严苛的政策,陈洛真正要谏言的是另一个更极端的问题,是要求朱元璋必须去整改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嘛……
奉天殿上,朱元璋高踞龙椅,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他听着太子朱标简明扼要地回禀了桂林之行的概况,马上先是肯定了清产、补偿、立碑等事的成效,也对太子的处置表示了认可。
而待朱标退下,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果然,陈洛一步跨出,声音清朗,打破了沉寂:“陛下!臣,给事中陈洛,有本奏!”
“准。”朱元璋马上认可,同时他也知道这陈家人真是神了,走哪里都有事来谏言。
接下来,陈洛深吸一口气,先是郑重一揖:“启奏陛下,臣随太子殿下桂林一行,亲眼得见陛下天威浩荡,太子殿下仁德布于四方!靖江王罪孽得彰,受害百姓冤屈得雪,田产归复,补偿及身,万民碑立,人心大定!”
“此皆陛下圣心独运、法度严明之果,臣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这番开场,规矩得很,甚至带着几分朝堂上罕见的真诚,让不少准备看他如何胡闹的官员略感意外。
连朱元璋的眉梢都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但下一刻,陈洛话锋陡然一转,这也才是重头戏的开始。
“然,陛下!”他抬起头,直视御座的老朱,“臣于桂林,深入市井乡野,所见所闻,触目惊心之余,亦深感我大明积弊之深,非惩一靖江王可根除!许多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许多官,非愿贪也,实不得不贪也!”
“放肆!”一个吏部侍郎当即出列呵斥,“陈洛!休得危言耸听!陛下治下,海内承平,岂容你肆意诋毁!”
“下官并非诋毁!”陈洛毫不退缩,反而提高了音量,“下官乃据实陈情!也请问侍郎大人,您可知一七品知县,岁禄几何?需赡养家小几人?聘请幕僚师爷需费几何?”
“下官之前那位同僚(上上上个谏言的陈洛),是不是也说过高薪养廉之事?嗯?”
不等那侍郎回应,百官又感到熟悉的味道来了。
陈洛最大的依仗就是不怕死,他根本不管你是不是侍郎,不但不怕,还不给根本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语速加快,如连珠炮般轰出!
“在桂林下官亲眼见一县令,清廉自守,却家境贫寒,妻儿衣着简朴,甚至不如寻常富户!其幕僚之费,竟需其妻典当嫁妆筹措!此等清官,何以养廉?”
“而长此以往,见豪绅日进斗金而自身捉襟见肘,意志不坚者,如何能不动贪念?此非为其开脱,而是究其根源!”
他猛地再次转向朱元璋,声音带着一种痛切:“陛下!此绝非个案!臣提及此,正是想起数月前,臣那不幸蒙难的兄长,那位以死谏言的给事中同僚!他当日于这金殿之上,叩首沥血所谏‘高薪或可养廉’之论,虽言语或有激切,然其心可鉴!”
陈洛还是保持了自己在论文里学到的古人风度,说话也是一度非常符合古人姿态。
朱元璋一听再提及当初那位说高薪养廉的狂徒给事中,他就有些不悦,不过却在哪里思索。
但另一个人,那个侍郎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刚说到这里,对方便冷哼一声,踏步出列,直接打断了他。
“陈给事中!此言差矣!荒谬至极!”
他是直视陈洛,说的那叫一个大义凛然。
“圣贤之道,首重德操!为官者,自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岂能锱铢必较于俸禄之厚薄?”
“上次那位说的确实不假,但朝廷选官,首重其德,俸禄乃朝廷恩养,以示体恤,岂能成为其是否贪墨之借口?”
“若依你之言,岂非天下因俸禄多少而就无清廉之官了?此论,不仅污蔑天下贤臣,更是动摇吏治根本!陛下,臣以为,陈洛此论,惑乱朝纲,其心可诛!”
高薪养廉之法没毛病,这位侍郎的利益也是根据高薪可以得到更多。
但!
他必须否认陈洛的话,不能说俸禄不高,就没有好官,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而且这陈洛话里明显有话,他谏言的内容核心全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还有一层暗示的含义。
不过不提这个,陈洛一听这话,一看殿内对方的言论也得到不少官员下意识的颔首赞同,还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之声。
这可不行啊……
难得继续保持正经的陈洛,此刻也是还在试图以理据争。
“侍郎大人!下官并非此意!下官是说,需体察官员实际难处,高薪或可……”
“体察?”侍郎声音更冷,带着讥诮,“如何体察?莫非朝廷还要替每个官员计算其家用几何?岂不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书人的气节,难道就值那几两俸银吗?陈给事中,你如此看重阿堵物,莫非自身……”
这话就差点名说陈洛自己贪财了!
而陈洛看着对方那副道理全在我手的倨傲模样,再看看周围那些面露赞同或事不关己神情的同僚,一股邪火噌地就顶上了脑门!
他试图维持的自身正经和体统,在这一刻彻底崩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