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以为自己是死定了。
然后……
紫禁城,乾清宫。
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光滑的檀木御案,听着眼前人的汇报。
殿下,刚从诏狱匆匆赶回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将他安插在诏狱深处的耳目所听到的陈洛与周王那番“屠龙之技”的惊世对话,一字不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
陈洛的猜测很对,但他想不到接下来的方向发展。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是每复述一句,殿内的空气似乎就凝固一分,寒意就更甚一层。
侍立在一旁的太子朱标,早已是颔首低眉,面色发白,宽大的太子袍袖下,手指微微蜷紧,手心里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特么的陈洛是真求死啊?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父皇那看似平静的情绪下,正在酝酿着一场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
等毛骧复述完毕,退回原位,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也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朱标可不敢率先打破这可怕的宁静。
殿内也只有他们这对父子,以及毛骧这位指挥使和数个太监侍女存在。
不久后。
朱元璋终于停止了敲击桌面的动作,他微微向后靠入龙椅,抬手拿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动作看似随意,但那眼神扫过殿下时,却让朱标和毛骧同时感到脊背一凉。
“老大啊。”朱元璋是突然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可怕,听不出半点波澜,“若依你之见,陈洛这个杀才,对橚儿说这些诛心之言,到底是作何居心呢?”
朱标心头一紧,知道这是父皇在考较他,也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朱标思考了一阵,最后深吸一口气是强迫自己镇定,这才上前小心翼翼的斟酌着措辞:“回禀父皇,人心隔肚皮,儿臣见识浅薄,实不敢妄下断言……”
他微微停顿,观察了一下朱元璋的神色,见父皇并无不耐,才继续谨慎讲话。
“不过,仅从毛指挥使所复述的内容来判断,儿臣以为,这陈洛……虽然言语过于狂悖,惊世骇俗,屡屡触及人臣绝不敢言及的禁忌……但其核心所论,似乎并非意在蛊惑橚弟行大逆不道之事。”
“哦?”朱元璋眼皮微抬,看不出情绪的扫他一眼。
朱标都慌啊,内心都觉得陈洛这是真疯了,这求死到底是图什么?
不过。
这位太子也硬着头皮,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父皇,他虽口口声声屠龙,但却巧妙地将这龙解释为民心向背、天下大势,其所言也更像是,是一种极为激进,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为君为政之道。”
“他斥责橚弟不懂规矩,看似指责,细听之下,竟像是在解读父皇您严惩橚弟的深意……虽然其解读方式,荒诞至极!”
朱标说到此处,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和困惑。
“他似乎……是真心觉得橚弟该受惩处,也真心觉得父皇您此举别有深意,甚至打心底里认为我大明潜藏着危机,而他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点醒宗室,点醒……点醒朝廷。”
“因此,儿臣虽觉其言可诛,其心,却似乎并非恶意诅咒或煽动造反。”
嗯,朱标是有脑子的,回答了这些后,又小心的为自己找补几句,你可以说朱元璋特别爱他的老大朱标,但朱标和朱元璋是有君臣之分,回不到当年在凤阳的单纯父子请。
“当然,此皆儿臣一隅之见,管中窥豹罢了,父皇圣烛明照,洞悉万里,不知……父皇以为呢?”
此言一出,朱元璋闻言马上锁定朱标,但几秒后就忽然嗤笑一声,笑声里也听不出丝毫暖意:“咋?你这点小心思,都使你老子身上了?跟朕这儿耍滑头啊?”
“儿臣不敢!”朱标赶忙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他这点小心思,朱元璋肯定懂,不过他也并没有真动怒。
只是沉默的揉着眉心,朱元璋是真茫然了。
你说,要是陈洛刚来那会,天天胡说八道的气他……嗯,也不能说纯粹的胡说八道,每一个胡说中的歪理也是有道理的。
可是老朱是真不明白,那些疯子被他杀的安静了,这陈家人突然冒出头,其兄为桂林百姓不惜当场刺杀藩王。
其弟,这陈洛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朱元璋自然能看出陈洛想死的心思,可这死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真就是剑走偏锋,不怕死的也要让自己对大明的政策有所反思?
他上次土地兼并的奏疏,是以大白话和自污求死来行劝谏之实。
这次对着老五,更是变本加厉,用屠龙这等诛心之词作饵,钓的不是周王,分明就是他朱元璋!
这小子,是在用他自己的命,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皇帝的底线,逼皇帝去思考那些最尖锐、最不容于世俗的问题!
“屠龙之技……民心向背……为君为政之道……”
朱元璋也嘀咕着朱标的话语,反复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神变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