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最不服,不,最厌恶的就是他接下来说的这一点。
“我兄长也暴毙凤阳郊外……可是!此罪可属谋反、谋大逆者否?!”
这声询问极为大声,朱元璋更加恼火之际,陈洛还是紧接着就说后面的话。
“若否!则依律罪止其身!何以累及我江南陈氏满门老幼?陛下您不是常言‘法不行,则国不立’?今日之判,是以陛下之意,凌驾于《大明律》之上乎?”
“你!?”
朱元璋是差点瞬间就说确实如此……当然,这确实也是事实。
可朱元璋好面啊,他是开国皇帝,他还是想有明君的称号,所以突然被问得就一窒。
陈洛抓住了法理上的关键点,株连九族适用范围极严,逼死宗室虽重,但严格来说,确实难以划入最顶格的十恶中的谋反等罪。
不过朱元璋要是坚持也就诛杀了,但今天事闹大了,朱元璋恐怕最后悔的就是……居然有人抓住了他制定规则下的漏洞。
这大诰配合棺材,绝杀啊!
所以他更加沉默,陈洛也顿了一会后,这才举起手中的《大诰》,声音故作悲愤的说:
“陛下!《大诰》首篇也即言,‘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此乃针对不为国效力者!”
陈洛猛地转身,一巴掌拍在棺材板子上,看向百官!
“然我陈家!自我第一任兄长起,是完全忠于朝廷!”
“我陈家人至今死了三位,我兄长陈灼(马甲名字),虽行事狂悖,然其初衷,可是为‘不为君用’?”
他猛地转身,也直接指向朱元璋!
“恰恰相反!他朝上劾王,凤阳除弊,哪一桩不是奉旨而行,或为陛下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而其力尽其事乎?”
“纵然方式有错,罪及其身,何以《大诰》精神,竟成了屠戮忠良之后的依据?”
现代人啊,陈洛很聪明的句句不离朱元璋自己制定的法律和训示,将株连的判决置于法理和道德方面的双重拷问之下。
朱元璋脸色更加难看,可这会前朝再不反驳,那就不好了。
他只能强辩道:“哼!巧言令色!你兄长他逼死宗室,动摇国本,其心自然可诛!其族辈岂能脱得干系?这必是家风不正,方能出此悖逆之徒!朕株连其族,乃是为警示天下,以儆效尤!”
家风不正?
这句话别说别人了,百官都表情骤变,陈家家风还不正?
洪武爷,你说话是不过脑子了吗?
陈洛当时闻言,脸上也露出一个惨淡而讥诮的笑容。
“陛下!你说臣家里家风不正?哼,好!那草民敢问陛下,何为家风?我陈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有年逾古稀目不识丁的老妪,有尚在襁褓嗷嗷待哺的婴孩!有远在千里与我兄长陈洛素未谋面的堂亲表亲……”
他这会倒是放松了下来,但话质问的更凶。
“陛下若说是家风问题,那么草民也请问他们是何曾参与兄长之事?何曾知晓凤阳之变?仅因血脉相连,便断定其心可诛,其行当灭?这便是陛下所言的公道吗?”
他猛地指向那口棺材!
“陛下!这口棺材,草民今日抬来,非为示威,实为明志!”
“草民自知人微言轻,今日叩阙,已是死路!草民愿以此身,代我陈家一百三十六口无辜族人,承陛下之怒,受国法之诛!只求陛下明察!”
“草民现在只问陛下最后一问——”
陈洛的目光如炬,死死钉在朱元璋脸上。
“若按陛下今日所谈的家风不正,便可行株连之理!那么,靖江王朱守谦在桂林草菅人命,恶行累累之时,其父、其祖,乃至陛下您这位叔祖父,是否也曾家风不正?是否也当为朱守谦之罪,承担株连之罚?”
陈洛话都没说完,朱元璋瞬间炸了。
“你放肆,你是指朕也要因为他朱守谦之错,而要被株连,你意思朕该死不成?!混账!!”
朱元璋朕愤怒不已,陈洛却平静的可怕,仿佛只是在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甚至是事实。
“陛下息怒。草民岂敢妄议陛下?草民只是依照陛下方才所定的家风不正,便可株连之理,稍作推演罢了。”
他目光扫过满殿噤若寒蝉的百官,最后重新落回朱元璋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困惑:
“陛下,律法之道,贵在一以贯之。陛下既因我兄长一人之罪,便可推断我陈氏全族家风不正,继而株连阖族老幼。”
“那么,靖江王朱守谦在桂林暴虐无道、草菅人命,乃至最终获罪圈禁,此乃陛下钦定之事实。其行径之恶,远胜我兄长在凤阳所为……依陛下之理,能教养出此等悖逆残暴之徒的家族,其家风又当如何?”
“陛下!!!”
陈洛声音拉满了,接下来才是图穷匕见!
“草民并非要陛下自罚,草民是在求陛下给这天下一个统一的法度!一个不因身份贵贱而偏移的准绳!”
“今日,陛下可因一臣子之过,诛其全族,是可美其名曰警示天下……”
“他日,若宗室犯下更甚之罪,陛下却因血脉亲情而法外开恩,甚至归咎于臣子未能劝谏……如此,陛下亲手制定的《大明律》与《大诰》,岂不成了只约束臣民,却宽纵皇亲的双重标准?”
“这!”
陈洛又回头再次重重一拍那口棺材,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在为他的话语敲下注脚!
“便是草民所言最大的不公!最大的不仁!非对我陈氏一族,而是对天下亿万期盼陛下公正圣断的黎民百姓!”
“陛下若坚持株连我陈氏,草民无话可说,唯求与全族共赴黄泉,以此残躯,成就陛下警示天下之心!”
“但求陛下,自此之后,能以同等标准,审视宗室,审视勋贵,审视这天下一切罪恶!如此,我陈氏一百三十七口之血,才算未曾白流!我今日抬棺而来,才算为这洪武法度,尽了最后一份心力!”
说完,陈洛深深叩首,伏地不起。
整个奉天殿,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更死寂的沉默。
百官们连大气都不敢喘,许多人额头冷汗涔涔,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陈洛这番话,太狠了!太绝了!
这已经不是辩驳,这是把朱元璋和他最引以为傲的洪武法度一起,绑在了逻辑的十字架上拷问!
要么,你承认株连陈氏是错的,至少是过度的。
要么,你就必须准备好用你嘴里逻辑的同样标准去对待你自己老朱家的亲戚,从此天潢贵胄犯法与庶民同罪,甚至罪加一等!
否则,你朱元璋所有的法治宣言,都将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这口棺材,可不止是送走我自己,我给你朱元璋也装进去了。
“……”
杨业等人已经听得手脚冰凉,他们知道,这个陈家人这是把路走绝了,也把朱元璋逼到了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