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领奉行的旧物仓库,沉陷在稻妻城西隅一片终年难见阳光的洼地。当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两位终末番成员合力推开时,积攒了数十年的尘霾如同灰色的幽灵,混着铁锈、朽木与遗忘的涩味,汹涌而出,几乎凝成实质。
库内是无光的领域,唯有几束光线从高处的破窗挣扎着透入,在混沌中切割出几道模糊的光径,照亮其中悬浮的亿万微尘。目光所及,是堆积如山的阴影:残破的家具、倾倒的兵器架、蒙尘的箱笼……它们杂乱无章地堆叠着,像一座由过往废墟垒砌的巨大坟茔,寂静地埋葬着无数被时代车轮碾过的记忆与秘密。
万叶站在门槛之外,海风拂动他枫红的衣摆,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近乎实质的沉重。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缓缓扫过这片属于他家族的“遗骸”,唇线紧抿,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那位始终如影随形的挚友,静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如同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影墙,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也成为了他此刻唯一可以倚靠的支点。
“根据卷宗记录,枫原家当年被查抄的旧物,集中存放在丙字区。”神里绫华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库房中显得格外清冽。她微微颔首,随行的终末番成员立刻举高了带来的强力气灯。
炽白的光束如同利剑,悍然劈开黑暗,指引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时间的泥沼之中。行秋小心地绕过一只倾翻的、笼条已然锈蚀的鸟笼;阿贝多锐利的目光则如同鉴赏家,掠过那些蒙尘的物件,仿佛在解读它们身上承载的无声时光密码。林涣步履从容,那袭素雅的青衫在昏暗中仿佛自行散发着温润的微光,所过之处,连尘埃的飞舞都显得安静了几分。
丙字区比想象中更为压抑。破损的锻炉风箱、散落的各色试刀石、一些辨不清原貌的金属残片……它们像战场的遗骸般堆积在一起,无声地泣诉着一个锻刀世家传承骤然断裂的悲怆。
万叶蹲下身,指尖拂过一块半埋在杂物下的漆黑试刀石,石面上,一道深刻的斩痕依旧清晰,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利刃破风的决绝。他的动作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沉睡于此的家族魂灵。
“家祖曾言,”万叶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一丝遥远时空的回响,击打着每个人的耳膜,“曾祖义庆公在……事发之前,曾反复叮嘱我祖父,家中一应旧物,哪怕是一砖一瓦,皆有其魂,不可轻弃。尤其……是书房窗外那盆早已枯萎的‘赤霞松’盆景。”
他的目光开始在这些废弃之物中,进行一场专注而近乎偏执的搜寻。那盆盆景,他幼时在老宅似乎还见过,置于书房外廊下,枝干虬结古怪,始终保持着半枯半荣的姿态,他曾觉得它丑得……别有风骨。
挚友默不作声地开始行动,他精准而高效地搬开一些挡路的沉重杂物,为万叶清理出搜寻的路径,动作间没有丝毫冗余。行秋与阿贝多对视一眼,也立刻加入进来。几人在这片象征着家族殇痛的废墟中,展开了一场无声而默契的探寻,气氛凝重得如同考古发掘。
时间在尘埃的起落中仿佛被拉长。就在气灯的光芒因燃料消耗而开始显得有些摇曳不定时,万叶在角落一个被破布和朽木掩埋得最深的阴影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黯淡的赭红色——那是一截破损的陶盆边缘。
他的呼吸骤然一窒,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徒手,近乎粗暴地扒开覆盖其上的腐朽之物。一盆完全枯萎、几乎已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盆景,终于显露出它残破的全貌。陶盆已裂了数道蜿蜒的纹路,里面的植株早已碳化,唯有那扭曲挣扎的枯干,依旧顽强地保持着某种不屈的姿态。
万叶的手,在触碰到那冰冷陶盆的瞬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记忆的潮水轰然涌上——他记得这个盆,更记得曾祖时常对着这盆枯树,一坐就是半天的、沉默而孤寂的背影。
挚友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适时地、稳稳地按上了他微晃的肩膀,将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恸与激荡,牢牢锚定。
阿贝多上前一步,戴着皮质手套的指尖仔细审视着陶盆:“结构很特殊,底部似乎……异常厚重。”他的指尖在盆壁的不同区域轻轻敲击,发出空洞与实心交错的、迥异的回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在所有人凝神屏息的注视下,阿贝多凭借着他炼金术士的敏锐,在盆底一处几乎与天然陶器纹理融为一体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机括。他抬眼看向万叶,在得到对方一个沉重而肯定的颔首后,指尖运力,精准按下。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响动,在这万籁俱寂的仓库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盆底竟是一个设计得巧夺天工的夹层!伴随着陈年干涸泥土的细微洒落,一封以油布紧密包裹、保存完好的信函,以及一卷色泽暗沉、边缘却异常齐整的皮革纸,赫然暴露在气灯昏黄却聚焦的光线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万叶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尘封的味道。他极其郑重地,首先取出了那卷皮革纸。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其展开。一张绘制着繁复玄奥锻纹、标注着古老术语的图谱,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即便是不通锻刀之术的行秋与绫华,也能一眼看出,这张图谱的笔触流畅如溪,结构均衡完美,线条间透着一股严谨、和谐而强大的内在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一心传’核心图谱。”万叶的声音带着难以压抑的颤抖,指尖无比轻柔地拂过图谱上那些熟悉的、独属于枫原家的隐秘印记,“曾祖他……他不仅找出了真相,他甚至……凭借自身的技艺与学识,逆推出了未被篡改的、完美的原版!”
这一举动,意义远超凡俗。这不仅仅是洗刷污名的证据,更是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向历史、向所有构陷者,宣告了枫原家技艺的清白与卓绝!
随后,他才用微微发颤的手,拿起了那封以火漆封缄的信。火漆上的印记,正是那枚他曾无数次摩挲的、枫原家的家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