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那道疤竟隐隐作痛,像是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再努力也追不上。
北院的青石板缝里长着些细碎的苔藓,踩上去发着潮润的微光。
华景渊走在前面,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苔藓,带起几星绿屑。
他忽然停在一扇朱漆门前,门楣上“观霜斋”三个字刻得笔挺,只是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
“这便是先师的书房。”他伸手推开门,吱呀的声响里,一股混合着墨香与旧书味的气息涌了出来。
华灵清的目光立刻被窗下的砚台吸住——那方端砚边缘缺了个小口,是当年她练剑时不小心用剑尖磕的,师父当时只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缺了口,倒更像块有性子的砚了。”
她快步走过去,指尖刚要触到砚台,却见华景渊已先一步拿起案上的拂尘,轻轻扫过砚台表面的薄灰。“这砚台我每日都擦,”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沉,“只是墨锭换了新的,老的那方在三年前干裂了,我寻遍了周遭城镇,也没找到同款的松烟。”
华灵清的指尖顿在半空。她记得那方老墨上刻着“霜凝”二字,是师父的好友送的,磨出来的墨汁带着淡淡的松香气。
她转头看向书架,最高层第三排,果然立着几本线装书,书脊上的“流霜剑谱”四个字,是师父亲笔写的小楷。
“那几本剑谱……”她刚开口,华景渊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指尖在书架的木棱上轻轻敲了敲,“是先师早年的手稿,只是到第七卷就断了。我翻了十年,也没找到后三卷的踪迹。老庄主说,许是先师当年觉得无人能承,便烧了。”
华灵清没接话。她走到书架前,踮起脚尖去够最上面的书,银白的发丝垂落在书页上,像一绺流动的月光。
她的指尖刚碰到书脊,忽然“呀”了一声——最里面竟藏着个布包,布上绣的寒梅图案磨得发旧,却是她当年亲手绣的笔袋。
她解开布包,里面果然躺着半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个“清”字。
华景渊的目光落在那支笔上,拂尘的穗子在指间缠了两圈,指节微微泛白。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姑娘离开时,想必带走了不少先师的物件吧?比如……《狱霜十绝》的全谱?”
华灵清正摩挲着笔杆的指尖一顿。她抬起头,澄澈的眸子里映着窗外的天光:“师父没给我剑谱,他说剑招在心里,不在纸上。”
华景渊的睫毛颤了颤,随即笑了笑,将拂尘放回案上:“是我唐突了。先师的性子,原就不重这些俗物。”
他转身走向门口,“时辰不早了,我让膳房备些酒菜,也算为姑娘接风。剑庄里的弟子们,也该见见这位……百年前的师姐。”
他说“百年前的师姐”时,尾音轻轻扬了扬,像片被风卷动的枯叶,在半空打了个旋才落地。
傍晚的前院被灯笼照得透亮。十几张方桌拼在一起,摆满了酱色的卤牛肉、清蒸的鲈鱼,还有冒着热气的米酒。
弟子们按辈分坐定,最前排是华景渊和几个管事,华灵清被让到主位旁,银白的发丝在灯笼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晕。
“这位是华灵清姑娘,”华景渊端起酒杯,目光扫过全场,“百年前曾在庄中随先师学剑,今日总算归家了。
话音刚落,席间便起了些细碎的声响。
东侧桌的两个青衣弟子,正是午后守门的那两个,此刻正凑在一起咬耳朵。
圆脸的那个偷偷抬眼瞄华灵清,手肘碰了碰旁边的高个:“你看她那腿,比咱庄里最嫩的豆腐还白……”话没说完,被对面的华凝狠狠瞪了一眼,顿时缩了脖子,端起酒杯假装喝酒。
“华师姐看着这般年轻,”一个穿灰袍的少年弟子突然开口,他是去年刚入庄的,眼里还带着好奇,“竟已修行了百年?”
华灵清刚要开口,华沧已端着酒杯站起来。
他络腮胡上沾着些酒渍,声音带着几分粗粝:“百年修行又如何?剑庄如今靠的是实打实的功夫,不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他说着眼珠一转,看向华景渊,“庄主,不如让华师姐露一手?也好让我们这些后辈见识见识,先师亲传的剑法究竟有多厉害。”
这话里的挑衅像根刺,席间顿时静了。
华景渊的指尖在酒杯沿上轻轻摩挲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他看向华灵清,语气却带着温和的笑意:“华沧性子直,姑娘莫怪。只是弟子们好奇,也是人之常情。”
华灵清眨了眨眼,目光掠过席间一张张或好奇、或警惕、或带着敌意的脸。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
灯笼的光落在她的裙摆上,银线花纹闪着细碎的光。
她抬手召唤出寒霜剑,剑尖在地面轻轻一点。
“嗡”的一声轻响,地上的月光似被剑招搅动,竟缓缓凝出一道半尺高的冰墙,冰墙上映着灯笼的光影,像一整块流动的琥珀。
她手腕轻转,冰墙瞬间化作漫天细碎的冰花,飘落在弟子们的酒碗里,叮当作响,却半点没洒出酒来。
席间鸦雀无声。那两个“色坯”弟子张着嘴,忘了喝酒;华凝的指尖停在桌下,眉头蹙得更紧;华沧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酒液溅在袍角上,他却浑然不觉。
华景渊端着酒杯的手也顿了顿。
他看着那些落在酒碗里的冰花,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在书房翻到先师的一本杂记,里面写着:“灵清指尖有霜,能令寒气化形,此非人力可练,乃天生灵韵,孺子可教也。”
那时他只当是先师偏爱弟子的戏言,此刻才知,原来有些东西,真的能让人练到骨髓里都生出不甘。
他放下酒杯,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温和得恰到好处:“好一手‘碎霜流’!看来姑娘这些年,剑法非但没疏懒,反倒精进了。来,大家举杯,为华师姐归家,干了这杯!”
酒杯碰撞的脆响里,华灵清坐回原位,拿起筷子夹了块鲈鱼。
她没注意到,华景渊的目光在她放下寒霜剑的瞬间,悄悄落在了书房的方向,眸子里的光,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沉。
PS:
春去秋来
晨露萦山雾,白云栖矮屋。
雁阵意徘徊,细尾剪春骸。
已是八月北,秋来又南飞。
万物随波去,顺舟沧海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