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吃下冥石榴后,也一样。”
她的语调里带着些叹息:“我太怕痛了,痛醒了。”
“清醒过来后,我才发现我手上拿着冥石榴。那颗石榴真大啊,汩汩冒着黑气,除非眼睛瞎了才看不清它身上笼罩的冥界之气。”
“但你说奇不奇怪?在转变为冥神的疼痛袭来之前,我就是没瞧见这石榴上的冥界气息。”
“以至于送来石榴的塔纳托斯在面对我母亲的据理力争时,能相当有底气地说,冥界没有耍任何手段,我清清楚楚认清了这冥石榴,也是我自己自愿吃下去的。”
“我怎么会没看见呢?我怎么会想也不想地把冥石榴吃下去呢?”
“后来我明白了。”珀耳塞福涅轻飘飘地说,“因为这世上啊,已经有人将我的一生写成了一部戏剧。我只是戏剧里的角色,无知无觉地走着祂为我安排的剧本,直到我被痛醒。”
转变成冥神的痛楚太难忍受了,要成为冥后的未来人生更加让珀耳塞福涅恐惧。
“于是在转变结束,疼痛平息后,我逃到了冥河边,恳请卡戎送我离开冥府。”珀耳塞福涅笑了一下,“我就是在冥河边见到的祂。”
一道裹着黑袍,看起来非常平凡的身影。
唯一不平凡的,就是祂悬浮在冥河上方,似乎连卡戎都没发觉祂的存在。
祂摆出的姿势像极了剧院看台上的看客,冲着珀耳塞福涅做了个嘘的手势后,兴致勃勃地凝视冥河中央的摆渡船。
船上除了卡戎,还有一条生魂。
大约是行程过半,这条生魂看起来轻松不少,满面带笑地扭头和卡戎搭话:“您还说摆渡这么久,没有一个活人能成功抵达岸边呢,吓了我好大一跳。您瞧,这码头近得我都能跳过去啦,指不定我就是您渡成功的第一个活人。”
当然,码头离船远没有生魂说得那么近,这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
但卡戎这位不茍言笑的摆渡人还是短暂地笑了一下:“希望吧。我的职责里既然有‘将生魂渡回对岸’这一项,我就希望好歹能履行成功那么一两次。”
渡船上空,那道黑色的影子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笑点似的,捂着腹部发笑,甚至还笑得狠了似的拍了几下腿。
“然后,我就听祂跟我搭话:‘你觉得我应不应该让他们如愿以偿?不,不行,结局完美的戏剧谁会记得?那我就满足他们一半的愿望好了。’”
渡船有惊无险地度过几个浪头,驶到码头近旁。真的是只差“能直接跳过去”的那点距离,河面突然冒出一股新的暗流漩涡,那道生魂扶着船帮站起身,渡船重心正不稳,漩涡一带,霎时间翻了个底朝天。
“我从不知道有人能笑成那样。”珀耳塞福涅望着远方,眼神因为回忆有些失焦,“我几乎怀疑祂下一秒就要笑死在当场。”
也就是在那时,她心底升起一股寒意,隐隐约约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祂花了挺长一段时间回味自己亲手主导的悲剧,一直等到卡戎重新开始摆渡吧,才飘到我身边。”
珀耳塞福涅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生理性的厌恶:“我不想说的太详细,总之大意就是告诉我,和刚刚注定会翻的摆渡船一样,我的人生也是注定好的。我注定成为哈迪斯的冥后,不过祂很仁慈,每年只需要我在冥界停留四分之一的时间,春季到秋季都可以回到母亲身边。”
“但是呢,祂一向赏罚分明。我居然想破坏他辛辛苦苦设计好的剧本,这让祂很生气。非常不高兴。所以作为惩罚,以后的每一年冬季,我回到冥界,转变成冥神时,都要重新感受一次转变的疼痛,并且持续的时间会比今年的这次还要漫长。”
珀耳塞福涅说到这里,相当体贴地从手边的小茶几上捧起一杯温暖的蜂蜜水,塞进雅辛托斯手里,抵消了一部分雅辛托斯心底的恶寒:“然后吧……祂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就彻底遗忘了这段记忆,也遗忘了有关于被转变痛清醒的经历。”
“后来发生的事,应该就跟你知道的一样了。我一无所察地跟随着祂给我安排的轨迹,和母亲一块儿争取自由,最终却因为吃下了冥石榴,虽然被允许回到母亲身边,但每年必须在冥界呆够四分之一的时间。”
“……”雅辛托斯喝了口温暖甘甜的蜂蜜水,压了下心头的种种情绪,“然后呢?你不是已经遗忘了记忆?现在又是怎么想起来的?”
珀耳塞福涅看了他一眼,浅浅地笑了一下:“你真觉得祂的惩罚会那么简单?”
她没有立刻回答雅辛托斯的问题,收回眼神后,接着自己之前的话道:“冥石榴确实是我自己吃的,母亲也无从争辩。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安排,我跟随着哈迪斯回到冥界。”
“其实讲实话,哈迪斯是个不错的丈夫。他的长相不差,实力更没得挑,最重要的是,除了做不完的公务,我不用像赫拉或者安菲特里忒那样担心他出轨任何人。”
说起这个话题,珀耳塞福涅的眼底第一次漾起算得上真诚的笑意:“除了不怎么懂浪漫,他几乎有求必应,所以短短几十来天,我就对自己的婚姻状态没什么不满,甚至在回到母亲身边后,也常编些花冠准备送给哈迪斯。你不觉得他穿一身黑,头上如果带着娇滴滴的花冠会非常有趣么?”
“……”雅辛托斯又喝了一口蜂蜜水,飘开视线,明智地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
珀耳塞福涅也没打算让雅辛托斯答话,问完又自顾自道:“就连秋天将近,我即将回到冥界前,都在安慰母亲,表示我在冥界的日子其实没有那么难熬。”
“——我错了。”
“日子没那么难熬,是因为我遗忘了一切。”
珀耳塞福涅摇摇头:“被赫尔墨斯带回冥界的第一时间,疼痛就开始在四肢百骸炸开,我疼晕了几次,一下就回想起去年在冥河边的经历。”
这是惩罚,更是戏弄。
命运是故意给她每年四分之三的时间,让她不记得一切,无忧无虑地尽情体会美好,甚至怀着少女心思对哈迪斯暗生情愫。
然后在最后的四分之一,恶意地唤醒她,让她意识到此前的无忧无虑,甚至包括暗生情愫,都只是祂一手为她安排好的剧本。
“年年都是如此。”珀耳塞福涅擦了一下指尖的血迹,“最开始几年,我在清醒后还会想办法试图离开冥界,比如托信鸽送信,请求卡戎帮忙,约定好用金蔷薇作为信物,他会送我离开冥界。但每次我准备好,刚跨出行宫,所有恢复的记忆就又被遗忘。”
每年重启一次,她像陷入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重复着遗忘与清醒。
命运借此对她施以嘲弄:就算每年允许她清醒一回又怎么样?她永远逃不出祂设定好的轨迹。
珀耳塞福涅淡淡道:“所以中途有那么几百年吧,我索性就放弃了。毕竟反抗也没用,记忆一消,什么逃跑计划都白搭。不逃跑,好歹我还能多清醒个一段时间……反正,即便是清醒的时候,我对哈迪斯也不是没有好感。”
“——然后就发生了明塔这个意外。”
珀耳塞福涅手边,薄荷草迎风微颤,叶尖滴下几颗露珠,像细小的眼泪。
“我不认为挑衅是明塔自己的意愿,”珀耳塞福涅说,“毕竟我接触过她,即便对于我跟哈迪斯的关系很嫉妒,但终归我们之间的婚姻已经过了明路,她怎么会愿意中途插足?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即便我在操纵下演完了怒斗情敌的戏码,仍然本能地将薄荷草挖进盆里带进了花园,明塔才得以撑到冬季我被唤醒记忆,而不是在草坪边,被不知道哪个士兵或者亡魂踩死。”
珀耳塞福涅摇头:“我可以无所谓自己的人生,但谁知道还会不会出现第二个明塔?依祂的恶意,想想祂在最后一刻推翻渡船的行径,祂有什么事干不出来?这就像是只掉了一只的靴子,即便这几千年来都不再有第二个明塔的惨剧出现,我仍然不敢再说放弃。只是逃跑这个念头,我想可以,做却不行,不论用什么法子,总会被各种意外扭转得彻底失败。”
雅辛托斯看了她良久:“所以,你准备换个人替你逃跑?”
珀耳塞福涅眼神微微发光:“是准备换个人替我彻底打破祂的钳制。你听说过赫拉克勒斯的金箭吗?”
“什么?”雅辛托斯不是很明白。
“一根连哈迪斯都抵挡不了的金箭。”珀耳塞福涅扶着躺椅把手,微微直起身,“你听故事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这金箭到底有什么蹊跷,明明出身平平,却连哈迪斯都能击溃。”
“我大概在几百年前的时候,才在计划的过程中意外注意到这件事。刚巧赫拉克勒斯和送给他金箭的半人马喀戎都在冥界,我就想办法请喀戎来行宫谈了一下,就连喀戎都说不出有什么问题。你不觉得,这描述听起来很耳熟吗?没有任何道理,说让你成功就是能成功。”
“……”雅辛托斯看着珀耳塞福涅,“你是说,金箭上可能附着有……那位的神力?”
珀耳塞福涅:“我是这么想的。但赫拉克勒斯护那根金箭护得很紧,我始终没机会得到它来认证我的猜测。我只知道,赫拉克勒斯非常好赌,也很好酒,只是他赌博的那个酒馆非常隐秘,我派了侍女或者卫兵去查找,都找不到它的所在。”
“你说……如果金箭真是受过祂赐福,祂会赐福什么?会不会,对祂也能产生同等的效用?”
雅辛托斯深吸了口气:“听起来是个大工程。”
而且还充满不确定性。
“没错。”珀耳塞福涅眨了下眼,一直寡淡的神情终于变得有几分少女狡黠的模样,就是说出来的话不那么俏皮,带着一种恐怖故事似的冷幽默,“不过可以的话,你最好能快点……疼得久了,我已经快习惯了。或许再过几年,即便到了冬天,我也记不起这些事……”
她顿了一下,看着雅辛托斯轻声说:“到时候,请你一定要帮我记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