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着程宁,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虽然年轻,但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样的杜小七,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客官,您……您说什么,小老儿听不懂。”老板强装镇定,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程宁没有逼问,她只是从行囊里又拿出了一本册子,轻轻推到老板面前。
那是一本账册的副本,封皮上赫然写着“河东裴氏”四个字。
“老板,你这家客栈,连同这个镇子上一半的铺子,三年前就已经抵押给了河东裴氏。你们每年上缴的税,名义上是给了县衙,实际上,是交给了裴氏的管事,对吗?”程宁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老板的心上。
“这……这……”老板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女……女侠饶命!我们也是没办法啊!裴家势大,县令都是他们的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敢不从啊!”
“起来吧,我不是来问罪的。”程宁扶起他,“我只要你告诉我,裴氏每年从这个镇上,到底拿走了多少钱?县衙的黄册上,又有多少人,是只挂了名,却从不交税的‘空户’?”
老板看着程宁不像要加害自己的样子,又看了看那本连裴氏内账都有的册子,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他咬了咬牙,将这几年所受的盘剥和不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杜小七在一旁,奋笔疾书。
他记录的不是经义,而是税额。
他计算的不是辞藻,而是人命。
客栈老板的每一句控诉,都化作了他笔下一个个冰冷而精确的数字。这个小小的镇子,就像大唐身上一个不起眼的伤口,正在被世家大族这只巨大的水蛭,疯狂地吸着血。
一个时辰后,程宁和杜小七走出了客栈。
夜色更深了。
其他的学生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与杜小七同样的凝重和愤怒。
他们找到的答案,大同小异。
这个县,从里正到县吏,几乎都成了世家大族的附庸。国家的律法在这里成了一纸空文,朝廷的税赋被层层盘剥,无数百姓的血汗,流入了那些看似诗书传家、清贵高雅的门阀私库之中。
演武场旁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灯火通明。
学生们没有睡觉,他们围坐在一起,将今天收集到的所有数据汇总。
有人负责核对黄册,将虚报的“空户”一个个剔除。
有人负责计算田亩,将那些被“诡寄”隐藏的土地重新划归。
有人负责分析税收,将裴氏每年偷漏的税额精确到“贯”和“文”。
王玄策看着这群全神贯注的学生,他们不像是在备考,更像是一群经验丰富的户部官员,在进行一场紧张的审计。
“程师姐,”杜小七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们算出来了。仅这一个县,河东裴氏每年逃掉的税,加上从百姓手中盘剥的,至少有三万贯。而黄册上记录的人口,比实际人口,少了将近三成!这三成,都是裴氏的佃户和家奴,他们不向国家纳税,只为裴氏劳作!”
三万贯!
三成的人口!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县!
整个河东道,整个大唐,又有多少这样的县?
这个数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
程宁面色冷峻,她将汇总好的报告小心地收好。“休息吧。明天,我们继续赶路。”
……
长安,太极宫。
李世民也在看一份报告。
这份报告,来自百骑司,上面详细记录了程氏学府五十名考生,从离开洛阳开始的一举一动。
“徒步去长安?”李世民看着密报,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程岩这个小子,还真会折腾。”
“陛下,程学士此举,恐怕不仅仅是折腾。”长孙无忌站在一旁,神色凝重,“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陛下清丈天下。”
“朕知道。”李世民放下密报,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大唐的山川河流、郡县城镇。
“世家门阀,盘根错节,如同附骨之疽。朕动一个,就会牵扯出一片。崔民干倒了,但博陵崔氏的根还在。荥阳郑氏、河东裴氏、太原王氏……他们都看着呢。”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
“朕让程岩办学堂,教的不是诗书,是算学,是格物,是经世致用之术。朕要的,不是一群只会空谈误国的腐儒,而是一群能为朕算出大唐有多少地,能量出天下有多少人,能为朕把税收到世家口袋里的……刀!”
“乡试,只是一个开始。朕把程氏学府这五十把刀,从洛阳放出去,让他们一路走到长安。他们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丈量大唐的土地。他们问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审问世家的罪行。”
长孙无忌倒吸一口凉气。
他终于明白了。
这哪里是赶考?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武装游行”!
李世民让程氏学府的学生,用最原始、最辛苦的方式,一路“走访”到长安。这本身,就是一道旨意,一个信号!
他就是要让天下所有的世家都看到,他手中已经有了一把什么样的刀!
他就是要让那些自以为根深蒂固的门阀看看,他们引以为傲的,用来蒙蔽朝廷、盘剥百姓的复杂账目,在这些“会算术的读书人”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陛下英明!”长孙无忌由衷地说道,“此乃阳谋!世家看得懂,却无法阻止。他们若是出手阻拦,便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若是不拦,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五十个‘账房先生’,把他们的老底一路抄到长安城!”
李世民冷笑一声:“他们会出手的。不过,不是在路上。”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支正在官道上艰难前行的队伍。
“真正的战场,在会试的考场上,在朝堂的辩论中。”
“朕已经把刀磨好了,就看他们,敢不敢接招了。”
官道上,杜小七一行人,依旧在默默前行。
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更不知道一场决定大唐国运的风暴,正因他们而起。
他们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算着手中的数。
一个少年,追上杜小七,递给他一个水囊。“杜师兄,喝口水。我们刚刚经过一个铁矿,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储量不小,但开采的方法太落后了,回头我们可以画个图纸,改进一下……”
杜小七接过水囊,点了点头。
他看着远处连绵的山脉,脑子里想的,不再是圣贤书里的微言大义。
而是,这座山里,有多少矿?能炼多少铁?能打造多少兵器?能武装多少士兵?能让大唐的边境,再安稳多少年?
队伍抵达弘农郡。
这里是关中门户,也是杨氏的根基所在。
与之前路过的小县不同,弘农城高池深,街道繁华,来往商旅不绝,一派盛世景象。
然而,程宁却让队伍在城外停了下来。
“今晚,不进城。”她指着城外一片片整齐划一,却又死气沉沉的村落说道,“去那里。”
学生们立刻明白了。
越是繁华的地方,阴影里的龌龊就越多。弘农杨氏,作为前朝皇族,虽然风光不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在地方上的影响力,远非博陵崔氏可比。
杜小七和一个名叫张大牛的同学,一组。
张大牛人如其名,长得五大三粗,但他心思却极为细腻,尤其擅长绘制舆图和建筑结构图。
他们走进一个村子,村口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闲逛的村民,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用麻木的眼神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