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村子,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骨的安静。
他们找到了一位正在修补农具的老者。
“老丈,我们是路过的学子,想讨碗水喝。”杜小七上前,客气地问道。
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舀了一瓢水递过来。
“多谢老丈。”杜小七接过水,没有喝,而是问道,“老丈,看村里很安静,大家是都下地了吗?”
老者依旧不语,只是低头继续干活,仿佛没听见。
张大牛在一旁,悄悄地丈量着村口的土地,并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杜小七知道,想从这些被压迫到麻木的百姓口中问出东西,比登天还难。他们害怕报复。
他叹了口气,从行囊里拿出一个麦饼,递给旁边一个眼巴巴看着他的孩子。
孩子怯生生地接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老丈,”杜小七换了个话题,“我们从洛阳一路走来,看到很多地方都在修水利,官府还发了新农具。不知弘农这边,可有此事?”
听到“水利”和“新农具”,老者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官府?”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官府……就是杨家。杨家……就是官府。”
一句话,道尽了所有。
“杨家有自己的水渠,但要用他们的水,一亩地要交三斗粮。杨家也有新犁,但要租他们的犁,打出来的粮食,要分他们两成。”
杜小T的心,猛地一沉。
朝廷的惠民之政,到了这里,非但没有惠及百姓,反而成了世家大族敛财的新工具!他们截留朝廷下发的资源,再以高价租售给百姓,一进一出,赚得盆满钵满。
这比直接侵占田亩,更加隐蔽,也更加恶毒!
“那……朝廷的税赋呢?”杜小七追问。
“税?我们只给杨家交租,不知道什么朝廷的税。”老者麻木地说道,“我们都是杨家的佃户,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
杜小七和张大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一个村子,竟然都不知道朝廷的存在!他们只知有杨氏,不知有李唐!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偷税漏税了,这是在挖大唐的根!
当晚,五十名学生再次汇总了调查结果。
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弘农郡下辖的数个县,至少有四成的人口,成了各大世家的“隐户”。他们不入黄册,不向国家纳税,只为主人耕作。朝廷的政令,在这里被彻底架空。
“他们在建立自己的国中之国!”一个学生愤怒地拍着桌子。
“必须上报朝廷!将杨氏满门抄斩!”
“没用的。”程宁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我们没有证据。这些百姓,不敢为我们作证。杨氏的账本,我们更拿不到。”
议论声戛然而止。
是啊,他们虽然算出了这一切,但没有铁证。乡试时,他们能拿到崔氏的案卷,是因为程岩在背后运作。可如今,在杨氏的地盘上,他们孤立无援。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杜小七不甘心地问道。
“当然不。”程宁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对付读书人,要用读书人的方法。他们不是自诩清流,名满天下吗?”
她摊开一张纸,上面是杜小七他们白天记录的各种数据。
“我们不需要他们认罪。我们只需要把事实,公之于众。”程宁的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他们不是喜欢讲经义吗?我们就跟他们算总账!”
……
长安城,国子监。
气氛同样凝重。
孔颖达坐在上首,下方是颜师古、褚遂良等一众大儒,以及来自五姓七望的年轻一代精英。
崔玉被夺功名、崔民干下狱的消息,像一场地震,震动了整个世家圈子。
他们愤怒,但更多的是恐惧。
他们第一次发现,那个坐在皇位上的男人,已经磨好了一把他们前所未见的刀。
“程氏学府那群人,已经快到长安了。”一个世家子弟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一路走来,名为赶考,实为查账!沿途郡县,被他们搅得鸡犬不宁!”
“一群匠人,懂什么治国大道!不过是哗众取宠,媚上邀宠罢了!”
“孔祭酒!”太原王氏的一名子弟站了起来,对着孔颖达躬身一揖,“学生恳请,在会试之前,与程氏学府的学子,进行一场公开辩经!我等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戳穿他们那套歪理邪说!让他们知道,治国靠的是圣贤教化,不是冰冷的数字!”
“没错!辩经!”
“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学问!”
一时间,群情激奋。
这是他们的反击。
他们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武器,在舆论上,在学术上,将程氏学府彻底打倒、批臭!他们要让天下人看看,这群“会算术的读书人”,在真正的经学大家面前,是多么的浅薄和可笑。
孔颖达看着下方一张张激动的脸,心中一声长叹。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
但他更清楚,皇帝想要的是什么。
这场对决,已经无可避免。
“好。”孔颖达缓缓点头,“老夫,会亲自上奏陛下,促成此事。”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知道,这场辩经,将不仅仅是两种学术理念的碰撞。
它将决定大唐未来数十年的走向。
此时,距离长安城不足百里的官道上,杜小七正将一份刚刚写好的“文章”递给程宁。
文章的题目,叫做《论弘农郡杨氏治下,一个佃户一生所能创造的价值与最终的归属分析报告》。
里面没有一句华丽的辞藻,没有一句引经据典。
通篇都是数字。
一个佃户,从出生到死亡,一生能耕多少地,产多少粮,织多少布。而这些产出,又有多少被地租、水租、工具租所剥削,最终,他自己又能剩下多少。
文章的最后,是一个结论。
“……综上所述,一个弘农杨氏的佃户,其一生创造的所有价值,九成以上,归于杨氏。其自身,不过是会说话的耕牛。此非教化,此乃圈养。长此以往,民不知有国,只知有主。国将不国。”
程宁看着这份报告,点了点头。
“很好。把这份报告,誊抄五十份。”
“到了长安,送给国子监的每一位大儒,再送一份,给弘农杨氏的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