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的老院子在城郊，墙根儿总浸着一股潮乎乎的青苔味，葡萄架的藤蔓爬满了半面墙，每到夏天就结出一串串青绿色的小葡萄，酸得人牙花子发紧。爷爷的摇椅就放在葡萄架底下，竹编的，坐上去吱呀作响，像谁在低声叹气。每天傍晚，爷爷都会躺在那儿抽旱烟，烟杆是枣木的，被他摩挲得油光锃亮，烟雾袅袅地飘上天，混着院子里晚饭的香气，还有远处田埂上青蛙的叫声，凑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背景音。我那时候总爱趴在爷爷腿上，小手揪着他的裤腿，仰着脖子看天，看太阳慢慢沉到远处的树林后面，看星星一颗接一颗冒出来，最盼着的就是月亮升起来。爷爷不怎么爱说话，抽完一锅烟，就会用粗糙的手掌摸我的头，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你看那月亮，看着圆，其实绕着地球走的道儿不是正圆，是椭圆的。”我那时候才六岁，哪里懂什么椭圆正圆，只觉得爷爷说的话都带着一股神秘劲儿，就像他烟袋里的烟丝，闻着呛人，却让人忍不住想探究。我会追问：“爷爷，椭圆是啥样的？是不是像我吃的鸡蛋黄？”爷爷就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晒干的橘子皮：“差不多，就是没那么尖，慢慢绕，慢慢转，从来不会跑偏。”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继续盯着月亮看，觉得那轮月亮好像真的在慢慢移动，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椭圆轨道，不紧不慢地跟着地球走。
那时候我和邻居家的小虎是最好的朋友，小虎比我大两岁，胆子大，鬼主意多。每天吃完晚饭，我俩就会在院子里疯跑，跑到天黑透了，月亮升得老高，才肯坐在墙根儿下歇着。小虎会给我讲他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故事，什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什么哪吒闹海，我听得入迷，总缠着他再讲一段。有一次，小虎突然指着月亮说：“我妈说，月亮上有嫦娥，还有玉兔，玉兔在捣药，捣的药能让人长生不老。”我立刻反驳他：“我爷爷说，月亮绕地球走的轨道是椭圆的，不是圆的，而且月亮上没有嫦娥，只有石头。”小虎不乐意了，梗着脖子说：“你爷爷骗人，我妈说的才对！”我俩为了这事吵了一架，谁也不让谁，最后小虎气冲冲地回了家，我也委屈地跑回爷爷身边，趴在他腿上哭。爷爷没问我为啥哭，只是把烟杆放下，拿起我的小手，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又在圈旁边画了一个稍微扁一点的形状：“你看，这个圆溜溜的是正圆，这个稍微扁一点的就是椭圆，月亮走的道儿就是这样的，有时候离地球近，有时候离地球远，近的时候看着大，远的时候看着小。”我看着地上的痕迹，眼泪慢慢止住了，心里想着，爷爷画的椭圆真难看，比圆差远了。爷爷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又说：“别觉得椭圆不好，正圆太规矩，反而少了点意思，椭圆才有奔头，慢慢绕，总能回到原来的地方。”那时候我还是不懂，只觉得爷爷的话很深奥，就像天上的月亮，看着近，其实离我们很远很远。
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去天文台参观，我第一次通过望远镜看到了月亮的真面目。望远镜里的月亮坑坑洼洼，全是大大小小的陨石坑，根本没有嫦娥，也没有玉兔，只有灰蒙蒙的石头，像一块被人丢弃的脏石头。我当时心里有点失望，又有点兴奋，因为我终于证实了爷爷的话，月亮上真的只有石头。回来的路上，我一路小跑回家，冲进院子里，爷爷正在给葡萄架浇水，我拉着他的胳膊喊：“爷爷，爷爷，我看到月亮了！全是坑，没有嫦娥，你说得对！而且月亮绕地球的轨道是椭圆的，老师也这么说！”爷爷停下手里的活儿，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比平时更灿烂，他摸了摸我的头：“好孩子，眼见为实，以后还要多学多看。”那天晚上，我和爷爷又坐在葡萄架底下看月亮，月亮还是那么圆，那么亮，但在我眼里，它不再是神话里的仙境，而是一个真实的星球，沿着一条椭圆的轨道，静静地绕着地球转。我突然觉得，那条看不见的椭圆轨道，就像爷爷的爱，虽然不张扬，却始终围绕着我，保护着我。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爷爷得了重病，住进了医院。爸爸和妈妈轮流在医院照顾他，我每天放学都会去医院看他。爷爷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瘦了好多，再也没有力气摸我的头，也没有力气抽旱烟了。但他看到我来，还是会努力挤出笑容，轻声问我：“今天在学校学什么了？”我坐在病床边，握着他干枯的手，把学校里发生的事一一告诉她，包括老师讲的天文知识，讲的月球的轨道。我说：“爷爷，老师说月球的椭圆轨道离心率很小，所以我们看着差不多是圆的，但实际上不是，它最近的时候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最远的时候有四十万公里呢。”爷爷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光：“对，就是这样，慢慢绕，不着急，总有一天会回到近的地方。”那时候我还不明白爷爷说的“回到近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的声音很虚弱，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有一天，我放学去医院，发现爷爷的病床空了，爸爸和妈妈坐在走廊里哭，我才知道，爷爷走了。我没有哭，只是默默地走到窗户边，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还是那么圆，那么亮，沿着它的椭圆轨道，静静地挂在天上。我突然想起爷爷说的话，椭圆才有奔头，慢慢绕，总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可爷爷，你怎么不绕回来了呢？
爷爷走后，我家就搬出了老院子，搬到了城里的楼房里。新的房子很宽敞，有阳台，站在阳台上也能看到月亮，但我总觉得，城里的月亮没有老院子里的亮，也没有老院子里的亲切。我再也没有葡萄架可以爬，再也没有竹编的摇椅可以坐，再也没有人在我耳边说，月亮绕地球的轨道是椭圆的。上初中的时候，我迷上了篮球，每天放学都会和同学去操场上打球，直到天黑才回家。有一次，我们打了一场友谊赛，我所在的队输了，而且输得很惨，我心里特别难受，一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看着月亮慢慢升起来。那天的月亮是弯的，像一把镰刀，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上。我想起了爷爷，想起了他说的椭圆轨道，想起了他说的“椭圆才有奔头，慢慢绕，总能回到原来的地方”。我突然觉得，输一场球算什么呢？就像月亮的轨道，有时候离地球远，有时候离地球近，人生也一样，有时候顺利，有时候坎坷，但只要坚持走下去，总能回到属于自己的轨道上。那天晚上，我在看台上坐了很久，直到月亮升到中天，才慢慢站起来，擦干眼泪，回家了。从那以后，我更加努力地练球，虽然有时候还是会输，但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沮丧了，因为我知道，人生就像月球的椭圆轨道，没有永远的顺境，也没有永远的逆境，只要不放弃，就一定能看到希望。
高中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叫林晓的女生，她坐在我的前排，扎着马尾辫，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林晓很喜欢天文学，经常拿着一本天文杂志看，有时候还会和我讨论一些天文问题。有一次，她问我：“你知道月球绕地球运行的轨道是什么形状的吗？”我心里一动，想起了爷爷，想起了老院子里的葡萄架，想起了那些夜晚的对话。我说：“是椭圆的，离心率很小，所以看着差不多是圆的，但实际上不是。”林晓眼睛一亮：“你也喜欢天文学？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关注这些呢。”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经常一起讨论天文问题，一起在晚自习后看月亮。有一次，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月亮特别圆，特别亮，林晓指着月亮说：“你看，今天的月亮离地球应该很近吧，看着好大。”我说：“对，月球的椭圆轨道，近地点的时候看着大，远地点的时候看着小，就像人生，有时候觉得离目标很近，有时候又觉得很远，但只要坚持，总能到达。”林晓点点头：“你说得对，就像我想考上北京的天文系，现在觉得很难，但只要努力，应该能实现吧。”我看着她眼里的光芒，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想起了爷爷的话，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我说：“一定能实现的，就像月亮绕地球，虽然轨道是椭圆的，但总能一圈一圈地绕下去，从不间断。”
高考结束后，林晓真的考上了北京的天文系，而我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学的是机械工程。送她去火车站的那天，天空阴沉，下着小雨，我递给她一个包装好的礼物：“这是我爷爷留下的天文笔记，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天文爱好者，里面记了很多关于月球的知识，还有他画的椭圆轨道图，送给你。”林晓接过礼物，眼眶红了：“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也会经常给你发月亮的照片。”火车开动的时候，林晓趴在窗户上，向我挥手，我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慢慢远去，心里既有不舍，又有祝福。我想起了爷爷说的椭圆轨道，月亮绕着地球转，虽然有时候离得远，但总会回来，我和林晓，虽然现在分开了，但我们的友谊，也会像月球的轨道一样，虽然有距离，但不会断裂。
大学期间，我和林晓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经常给我发北京的月亮照片，有时候是圆月，有时候是弯月，有时候是带着光晕的月亮。她还会给我讲她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讲月球的起源，讲椭圆轨道的形成，讲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天文知识。我也会给她讲我的大学生活，讲我参加的机械设计比赛，讲我遇到的困难和挫折。有一次，我在比赛中遇到了技术难题，连续几天都没有进展，心里特别烦躁，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打开手机，看林晓发来的月亮照片。照片里的月亮挂在故宫的角楼上，圆圆满满，像一个银盘。我想起了爷爷的话，想起了月球的椭圆轨道，想起了林晓说的话，心里慢慢平静下来。我想，月球绕地球转，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因为轨道是椭圆的就停止过，我遇到这么一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第二天，我重新调整了思路，和队友一起讨论，终于解决了技术难题，比赛也获得了二等奖。我立刻给林晓发消息：“谢谢你的月亮照片，还有爷爷的笔记，给了我很多力量。”林晓很快回复：“是你自己厉害，就像月球，不管轨道多曲折，都能坚定地走下去。”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本地工作，进了一家机械制造公司，每天朝九晚五，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有时候加班到很晚，走出公司大楼，抬头就能看到天上的月亮，有时候圆，有时候弯，有时候清晰，有时候朦胧。我总会想起爷爷，想起老院子里的葡萄架，想起小虎，想起林晓，想起那些和月亮有关的日子。有一次，公司派我去北京出差，我特意联系了林晓，她已经在读研究生了，比以前更成熟，更有气质。我们约在一个公园见面，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照亮了公园的小路。林晓递给我一本厚厚的书：“这是我写的论文，里面有一部分是关于月球椭圆轨道的，我引用了你爷爷笔记里的一些观点，谢谢你爷爷，也谢谢你。”我接过书，心里特别感动，爷爷的心血，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了下去。我们沿着公园的小路散步，聊着各自的生活，聊着未来的打算，聊着天上的月亮。林晓说：“其实月球的椭圆轨道也在慢慢变化，每年都会有微小的改变，但它始终围绕着地球转，不离不弃。”我说：“就像我们，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但我们的友谊，也像月球和地球一样，始终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