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来了!”
张春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赶紧把一个布包往女儿手里塞了塞,
“拿好拿好,鸡蛋放稳当些,别磕碰了。”
林秀珠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
混杂着尘土、汽油和路边野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
她拎着沉甸甸的鸡蛋筐,
和那个装满了自己心血的胶袋,
里面装满了染得或靛蓝、
或赭红、或鹅黄布匹的布匹,
明显有些吃力。
母亲张春兰想帮忙托一把,
却被她轻轻避开了。
“阿妈,我行的。”
林秀珠的声音不大,
却透着股倔强。
她看着母亲眼角细密的皱纹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
心里一阵发酸。
阿爸林西耀的病像个无底洞,
弟弟林秀杰才刚上小学,
家里那几亩薄田的收成,
还有母亲日夜赶工绣花的微薄收入,
全都填了进去。
她作为家中长女,
读书读到高中已是奢侈,
不能再成为家里的负担。
车门“哐当”一声打开,
售票员探出半个身子,
用带浓重潮州口音的普通话吆喝着:
“潮州去深圳的上车了!快!快!”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往上挤。
张春兰用力推了女儿一把:
“快上去,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到了就给家里打电话,号码记牢了没?”
“记牢了,阿妈你回去吧!”
林秀珠被推着往前,
只能匆匆回头喊了一句。
她挤在带着各种气味和体温的人堆里,
艰难地挪上车。
车厢里弥漫着汗味、烟味、食物的味道,
还有人晕车呕吐后的酸腐气。
座位几乎都满了,
她只能把胶袋塞在脚下,
紧紧抱着那筐鸡蛋,
在一个靠过道的位置勉强站定。
车子猛地一发动,
巨大的惯性让她踉跄了一下,
怀里的鸡蛋筐剧烈一晃,
她吓得赶紧死死抱住,
心提到了嗓子眼。
车子渐渐驶出,
卷起漫天黄尘。
林秀珠努力从拥挤的人缝里向外望去,
母亲张春兰瘦小的身影还站在原地,
一只手抬着,
似乎在挥动,
又似乎只是遮挡阳光。
那身影越来越小,
越来越模糊,
最终被飞扬的尘土彻底吞没。
林秀珠鼻子一酸,
赶紧把头低下去,
把脸深深地埋向怀里的鸡蛋筐。
清新的竹子味道扑鼻而来,
还带着的鸡蛋特有的腥气味。
她想起母亲天不亮就起来,
从鸡窝里一个个摸出还带着体温的鸡蛋,
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
拿旧报纸包好,
再一个个码进垫着稻草的筐里。
这哪里是鸡蛋,
分明是沉甸甸的、滚烫的牵挂。
车子在土路上剧烈颠簸,
每一次大的震动都让林秀珠心惊肉跳,
生怕筐里的鸡蛋碎了。
旁边座位上,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被颠得面色发白,
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秽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
有人抱怨,
有人皱眉捂鼻,
车厢里更显压抑。
林秀珠默默地把身体侧了侧,
尽量避开。
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低矮的山丘。
那些熟悉的景象正飞快地倒退,
离她远去。
前方是陌生的深圳,
是传说中遍地黄金也充满未知的“大地方”。
她要去投奔那个印象里很爽利却也透着精明的堂姐林红苑。
堂姐林红苑,
在林秀珠模糊的记忆里,
她总是风风火火的,
说话语速快,
笑声也响亮。
村里人都说,
红苑这丫头有本事,
跟着老公在深圳“搞电子”,
赚了大钱。
每次大伯娘提起这个女儿,
脸上都带着光,
说他们在深圳住楼房,
家里有电话,
还有那种叫“彩电”的稀罕物。
潮汕姑娘,
似乎只有两条路摆在眼前:
早早嫁人,
生儿育女,
像母亲张春兰一样操持一个家;
或者,
像许多同村的姐妹一样,
年纪轻轻就出去“闯”,
进厂打工,
又或者跟着亲戚学做点小生意。
林秀珠捏了捏胶袋里厚实而柔软的布匹,
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
这是她的路吗?
用自己染的布,
在堂姐的指引下,
在深圳那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找到一条缝隙,
钻进去,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