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州习俗,在小儿满月宴上,舅舅为大。虽然常父常母都有到场,却是由常莫辞出面送上贺礼。
南河觉得好讽刺,两个月以前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她的孩子满月的时候,莫辞会以舅舅的身份送上贺礼。她盯着常莫辞,目光深深。
张北辰伸手在她眼前一挥。
“你怎么了?”
“没事。”
南河低头,端起桌子上的酒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从鼻腔溢出来,催出了几分泪意。
张北辰在身边的时候,常莫辞上前按礼节与他客套了一会儿,不便与南河交谈过多。直到长老们把张唯然的名字写入族谱之后,宾客们开始吃喝玩闹,张北辰向族谱行跪拜礼时,南河才有一点点空,与常莫辞避在一旁交谈几句。
好像忽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以前在常府他们讨论的话题,在这里开头太突兀。明明有许多话要问,却担心时间太短说不完,竟都沉默了。
“姐姐……”
南河“嗯”了一声,算是表示自己在听。
而后一愣。她怎么应声了呢。
“……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说。虽然张老爷嫌弃慎之没有出息,可是慎之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你生下孩子,张家自然不会亏待你,所以……慎之再不好,你也只能有他了。”
南河重复他的话:“没有出息?”
她之前能够感觉到张北辰的父亲不支持他经商,却没有想到已经到了全盘否定的地步。
张至亭一生光荣无数,写出来是一本传奇传记,谈起来令人艳羡。
他的爷爷张渊是一位进士,官至礼部尚书,一生生养三儿一女,按次序分别是张至楼、张至亭、张至园、张至榭。告老还乡后专心就抚养儿子。奈何他的大儿子张至楼生性愚钝,不仅在功名上毫无成就,而且仗着家里的背景作威作福,让他十分失望。
好在次子张至亭足够优秀。
七岁,张至亭随张渊登上万仞高山,对远处朦胧的山影口占一绝:“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太白高高天五尺,宝刀明月共辉光。”
十三岁,参加童生试,成为当年年纪最小的秀才。
十五岁,参加乡试,成为举人。
十九岁,那年春闱策论题目是“安国全军之道”,私塾先生特地让张至亭试一试。他拿到题目后,稍一思索,下笔须臾千言,私塾老师读过之后拂须惊叹:“此子有治国安邦之大才啊!”
二十二岁,入京参加参加春闱,成为贡生第一,称会元,光宗耀祖。
二十五岁,参加殿试,未入三甲。
二十八岁,再次参加殿试,才华洋溢引得万岁爷啧啧称赞,钦点为探花郎,赐入翰林院。为官多年,官职几经变动,但始终都是皇上器重的臣子。
年纪大了之后,张至亭有些厌倦朝廷党争,遂自请出京为官。圣上不舍,挽留再三,张至亭固辞,圣上遂令其迁含州州牧。含州是张至亭的故乡,州牧更是正四品大员,由此可见圣上多么看重张至亭。
张至亭归乡任官之时,皇上特意赐下一块匾额,上书:
琴书世泽
所谓“琴书世泽”,即琴意书香世代传泽。这意味着张家是皇帝承认的书香世家。天下自称世代书香的不知道有多少,能得此殊荣的实在寥寥无几。
这块牌匾现在就挂在张府的正门,日日夜夜昭示着张至亭的光荣。整个家族乃至亲戚朋友的眼睛里,他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个人。
张至亭一生光荣,只有一件事情不如意。他子嗣不多,除了两个庶出女儿之外,只有嫡子张北辰一人。原本盼着他传承“琴书”,光耀门楣,谁知道这个不肖子竟叛逆乖张,虽然聪慧过人,却偏偏不喜欢科举,不仅不参加院试,还跑出去做什么下九流的商人,真真是丢尽了张家的脸。
没错,在张至亭看来,家里有一个商人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耻辱到,他宁可没有这个儿子。
“你的父亲……似乎不喜欢你?”
满月宴开始,众人热热闹闹地吃喝玩乐。张北辰带着南河一个个敬酒,到张至亭的时候,他不看儿子,自己拉长着一张脸喝了酒,而后拍着张北辰的肩膀说了一些客套话,对同桌的宾客们假笑几声。
敬酒结束后,南河这样问他。
“不喜欢我?”张北辰似乎不太习惯用这个词语,他耸耸肩,“就我这一个儿子,再讨厌也没有办法。”
就因为他选择了从商。
南河好像明白了。
刚刚张寻辰献礼的时候,礼物精美,诚意十足,偏偏错在不该说那些话。一来,他越显得书卷气十足,就越衬得张北辰“粗俗”,张至亭自然高兴不起来。二来,张寻辰说“桂子将荣,蟾宫甚迩”,虽然本心是祝小少爷将来能够高中状元,但是蟾宫折桂这四个字在此刻张至亭听来格外刺耳。
而张至榭就很聪明了。
他以礼盒比喻小孙子,虽然什么祝福都没有说,可是那一句“璞玉万镒,玉人琢之”,就等于告诉张至亭,这个孩子将来长成什么样的人,是会如你所愿的。
儿子“不争气”,张至亭只能对这个孙子寄予厚望。虽然他明白,他可能等不到小孙子长大的那天。
这天来的人实在太多。南河感觉每个人她都有印象,可是如果要她说说今天都记住了谁,她说不上几个名字。
一天就这么迷迷糊糊过来了。
晚上,廊上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殷红似血的烛焰被薄薄的茜纱一罩,便透出熟透杏子的颜色来。穿着浅色纱裙的丫鬟们捧着托盘行走其间,裙子上浮动着黄昏的颜色。
一天喧嚣之后,竟如此安静。
南河虽然注意着,可是许多时候实在推脱不了,便喝得有点多,脸颊上渗着海棠红色。她步子有些虚浮,明明没有风,她耳边已经隐隐约约有风声。
张北辰替她挡了不少酒,喝得自然更多,好在他酒量足够好,即使有了几分醉意,他仍然可以稳稳当当地走着,一只手还能扶着南河。
宾客散了。长辈们都歇息去了。简欢退下了。只剩他们两个人,在居风院里面慢慢走着,好像找不到回房的路。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要去行商啊。”
“这有什么好问的,我不喜欢读那些老掉牙的东西,想去做一点真正能让我开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