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似乎找到了倾诉对象，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村里的事，谁家想多占点补助，谁家确实困难但嘴笨不会说，上面政策是好的，但落到具体人头上的时候，总有各种想不到的麻烦和计较。
陈洛听着，嗯嗯啊啊地应着。
若是平时，他可能早不耐烦了，但今天，听着父亲嘴里那些鸡毛蒜皮却又真实无比的基层困境，他莫名地想到了桂林府的百姓，想到了奉天殿上那些关乎生死却可能最终落不到实处的圣旨。
“……所以说啊，”父亲话锋一转，说到了自己，“当年我要是文化再高点儿，说不定也去考个公了。虽然咱就是个村干部，但有时候真给乡亲们办成点实事，看到他们日子松快点儿，心里头是真舒坦，比多挣几个钱都得劲，咱家当年也是穷过，咱那祖宗也是牛过。”
陈洛当时下意识地就问：“祖宗牛过？说起来，祖宗是谁啊？”
当时他爹就一顿骂他，但也说出了那位的名字，虽然因为时代问题，族谱也在战争时期混乱了。
“你这个臭小子，咱祖上传说可是北宋的陈希亮，那是苏轼都说他为政严而不残，仁而不懦，意思是讲我们这个祖先执法严格但不残忍，仁爱却不懦弱，他一生清廉，死后家无余财，但百姓在他的治理下，当时也是难得过的很好。”
我擦，我祖宗这么牛逼？
不过有可能是往脸上贴金吧，这真是我祖宗吗？
陈洛这般想着也聊起来明朝的事，他爹也是个好脾气，这会也和他一顿讲啊，最终却说起封建王朝办成事是很难的。
陈洛又下意识的问：“办成事……是很难吗？”
“难！咋不难呢？”父亲立刻提高了声调，“上头千条线，候还得受夹板气，但你得想着，你坐这位子上，手里这点小小的权力，它不是让你享福的啊儿子，它是让你担责任的。”
父亲的声音很朴实，甚至带着点村干部特有的那种“土气”的实在。
“老百姓不容易啊，不提你说的大明，你看咱们村东头老李家，前年要不是扶贫政策，他那个病就能把他家拖垮喽，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
“咱们当干部的，哪怕就是个最小的萝卜头，你心里得想着，怎么把这经念好，真真正正让大伙儿得点实惠，别搞那些花架子，没用的。”
“权力……责任……”陈洛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感觉脖子上的幻痛又清晰了几分。
他当时就想到了他在刚刚反思的事。
“对啊。”父亲却没察觉他的异样，只是继续感慨，“其实啊，古时候当官也一样，戏文里老是唱什么清官忠臣，为啥老百姓爱看？就是因为难得！当官的有几个真能把老百姓放前头的？大多不还是想着自己升官发财？但你不能因为别人混蛋，你自己也跟着混蛋，对吧？”
“总得有人，哪怕就一点点力气，也得试着往好了弄弄，不然，那世道不成了一滩烂泥了？咱家以前也是老村长帮忙，咱家才有钱供你上大学，你晓得不？”
父亲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甚至是一下下地戳在陈洛的心口上。
没有大道理，没有煽情的说教，就是一个最基层的小人物基于自己几十年阅历得出的最朴素的认知。
但正是这种朴素，这种来源于真实生活的厚重感，彻底击碎了陈洛心中最后那点侥幸和轻佻。
他想起了朱元璋，那个被他屡次嘲讽双标的封建大家长。
或许在那个位置上，他的暴虐和多疑有其形成的逻辑和无奈？
而他陈洛，站在先知的角度，享受着系统庇护，除了激怒他、刷点钱，又真的尝试去理解过哪怕一丝一毫吗？
他想到了杨业、王主事，他们对自己那点可笑的信任，或许就源于内心深处，对“有人能做点好事”那点微末的期盼？
而自己，却把这当成了表演的道具。
还有那些桂林的百姓……
他们的面黄肌瘦，他们的惊惧麻木，不是历史书上的铅字，而是父亲口中老李家一样的，活生生需要“有人真真正正给办点实事”的人。
“爸……”陈洛的声音有些发哽，他使劲清了清嗓子，“你说的对……是得做点实事。”
“哎，这就对了！”父亲听起来很高兴，“所以我说，你要是有机会，也去试试考公。别学那些油滑的人，就踏踏实实做点事，对得起良心。钱嘛，够用就行，心里踏实，晚上睡觉才香。”
又闲聊了几句，父亲那边有人叫，便挂了电话。
电话里的忙音响起，陈洛握着手机，在安静的出租屋里站了很久。
回到现在。
陈洛他猛地站起身，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来回踱步。
之前觉得潇洒自在的电竞椅、炫酷的外设，还有吃了一半的豪华外卖，此刻都让他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虚浮。
他拥有的，是穿越两个世界的能力，是能够直面帝王的谏言之位。
这力量，难道就只能用来换取一点可怜的夏币吗？
系统警告过他，再空洞谄媚地刷任务，会提升痛感甚至清零收益。
他要的就是直言说出道理！
如果……如果不是为了单纯作死，而是为了让那个时代更好一点，让那些他曾瞥见的苦难稍微减轻一点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迅速生根发芽，变得无比强烈。
他不再去想顶配电脑，不再去想洗浴二楼。
他走到电脑前，关掉了游戏和购物网站，深吸一口气，开始疯狂地搜索、阅读。
这一次，目标不再仅仅是哪个话题作死最快最有效。
他仔细研究洪武十五年的社会矛盾、经济困境、军事威胁、官制弊端……他看那些枯燥的论文，分析各项政策的得失，试图理解朱元璋这个复杂帝王行为背后的逻辑和困境。
眼神不再是最初那种发现财富密码的兴奋，也不再是后续作死时的玩世不恭，而是变得专注与沉静。
他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备课了！
为了下一次上班，为了下一次站在奉天殿上，能够说出真正有分量，或许能真正触动朱元璋、惠及百姓的话。
哪怕最终依然难逃一死，但那死，或许会有所不同。
桌上的手机又亮了一下，或许是新的推送，或许是死党开玩笑说他胡混的话，说他每天轻佻的屁话。
陈洛并没有立刻去看了，死党说的不对吗？
他简直和个沙比没区别，自己之前不就是个轻佻的人吗？
他是望着窗外江城灰蒙蒙的天空，良久后才坚定地对自己说了一句影响他自己作风的话。
“是得做点真正像样的事了……至少，得对得起老杨他们叫的那几声大人，对得起……那些连酒楼都不敢进的桂林百姓。”
他的气质，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沉淀。
那个只想赚快钱的轻佻社畜，正在死去。
一个或许依旧会怕死、会吐槽，但开始愿意承担起一些什么的谏官，正在慢慢醒来。
下一次踏入奉天殿，他将不再只是一个求死的刷钱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