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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某处酒肆。
杨业、李御史、王主事,还有那几位一同去过桂林的锦衣卫兄弟,难得地聚在一处。
桌上菜肴简单,酒却喝得沉闷。
“陈兄他……唉!”王主事眼圈又红了,狠狠灌了一口酒,“真是……何至于此啊!”
李御史也叹息道:“陈大人行事,虽看似荒诞不羁,言语时常惊世骇俗,然其赤子之心,为民之志,绝非虚假。那日在桂林,他是真敢为了素不相识的百姓,去捅王爷那个马蜂窝,更记得要保全当日在酒楼遇到的百姓!”
杨业也抹了把胖脸,心有余悸又无比感慨:“谁说不是呢!我弟弟也和我说了这点,嘶,我是想起你们的经历,现在都替你们后怕,但也……佩服得紧!”
“陈大人他骂陛下那些话,虽然难听,可哪一句不是说到了点子上?哪一句不是咱们想说又不敢说的?他是真不怕死,也是真想为百姓做点事。”
一位锦衣卫总旗也闷声道:“陈大人是条汉子。虽然……疯得有点吓人,但对弟兄们没得说,有担当。他最后那么一闹,虽然把自己折进去了,但王爷不也倒了大霉?桂林百姓也得了好处。值了!”
“值吗?”李御史苦笑,“一条命换来的啊。”
“或许在陈大人心里,是值的。”王主事压低声音,小声的讲他的看法,“他临走前还请咱们吃饭,还怕连累咱们,给陛下上那道搞笑的‘报备条子’……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懂。”
众人沉默下来,是啊,他什么都懂,却还是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
但实际上,陈洛哪里懂,当时只是不想连累他们,这些古人真把他想的太好了。
不过,在吃饭许久后。
“听说,陛下明日是要追赠陈兄,这件事太子殿下昨日发的告示里,似乎写了?意思是要他弟弟入朝为官,将来接着当给事中吗?”
王主事突然打破了沉默。
“嗯。”李御史立刻点点头,也称赞道,“这是陛下的恩典啊,这几日几位给事中都是有些疯癫,气的陛下每日大吼,连朝政都疏忽了,但这种手段也是陛下他的惯用方式,其中的暗示……”
几位没有多说,但都明白朱元璋讲给朱标时,那阐述,那暗示的道理。
于是又过了一会。
几人的话锋突然一转。
“就陈大人那般脾性,虽然多少也有点酒后胡说的感觉……可他不怕死,也要为了百姓谏言的样子,我想他弟弟差不了。”
“对也,所以日后若那陈大人的弟弟真来了,能帮衬的,我们就多帮衬点吧。也算……对得起陈兄叫咱们的那几声‘兄弟’。”
“这是自然!”杨业一拍桌子,“必须的!陈兄虽死,其志不绝!咱们得让他知道,他拼命护着的这大明官场上,不全是冷心肠的人!”
几个酒碗重重地碰在一起,酒水溅出,仿佛是他们为那位再也回不来,但荒唐又伟大的同僚,所敬的最后一碗烈酒。
所以当天的下午,应天府,城南一处清贫但洁净的小院内。
这里也便是系统为上一个马甲“陈曦”这个身份安排的家族居所。
此刻,院门虚掩,隐约能听到院内传来的低语。
陈洛,或者说刚刚顶替上一个马甲的他,此时正以一种极为奇妙的目光,看着这几位熟人的到来。
杨业、李御史、王主事,甚至连那几位面容冷峻的锦衣卫也都来了。
他们身后跟着几个仆役,手里提着些并不奢华却颇实用的礼物,几匹厚实的棉布、一盒上好的笔墨,以及一些滋补的药材,还有几匣子点心。
“陈……陈贤弟,”杨业率先开口,胖脸上堆满了真诚,但多少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笑容,似乎怕惊扰了这位丧兄的年轻人,“冒昧来访,还望贤弟勿怪。我等呢,皆曾与令兄陈曦同朝为官,听闻家中变故,心中实在难安,特来拜望,也聊表心意。”
李御史也上前一步,语气温和而持重:“陈贤弟节哀。令兄……性情刚烈,赤胆忠心,虽行事……呃,独具一格,然其为民请命之志,我等皆敬佩不已!”
王主事更是眼眶微红,将礼物递给一旁局促不安的“陈家老仆”,一个系统给的假人,声音都哽咽道:“一点薄礼,是不成敬意,贤弟啊,你万要保重身体,切莫过度哀伤,日后若有何难处,尽管来寻我等。”
“令兄不在了,我们……我们这些做同僚的,总不能看着他家里人受委屈。”
那锦衣卫总旗没多话,只是抱拳,重重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洛站在原地,大脑是有一瞬间的宕机。
演戏?
他本能地想挤出几滴眼泪,扮演出一个刚刚失去兄长后,悲恸又惶恐的年轻书生模样。
这对他来说本该是轻车熟路的角色扮演。
但是,当他看着杨业那努力掩饰却依旧透出的真诚关切,看着李御史言语中对马甲其“兄”那份复杂却真实的敬佩与惋惜,再看着王主事那发自内心的难过与维护之意,甚至看着那锦衣卫汉子沉默却沉重的敬意……
这种扑面而来,最真实的情感表达,让他此前那套荒诞,但熟练的表演技巧瞬间失灵。
这些人不是设定好的程序,不是按照剧本走剧情的NPC。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杨业是会为了活命而夸张表演,但也会因为敬佩而真心实意地来关怀一个疯子的弟弟。
李御史谨小慎微,却在评价一个狂徒时,努力维护其最后的尊严。
王主事动不动就哭,可他的眼泪此刻没有半分虚假。
就连这些个锦衣卫,他们的敬意是给那条他或许不理解,但确实佩服的汉子般马甲的。
可在此之前,这都是虚假。
他们只是记得上一个自己当时随口说的‘大话理念’,因为佩服和惋惜马甲的死,而愿意将这份情谊延续到他现在这个马甲的家人身上。
一股强烈的羞愧感冲上心头,烧得陈洛他脸颊发烫。
他之前都在干什么?
他把这一切当成了一场游戏,一场交易,他却忽略了这游戏背后,是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会痛会难过,是会记得恩也会记得义的的古代同僚。
陈洛沉默了许久,然后这一次,再来古代的他,形象也终于有了变化。
“多谢……多谢诸位大人。”陈洛深深地作揖下去,这一次,腰弯得比任何一次表演都要低,也都要真诚,“家兄……家兄若在天有灵,必感念诸位高义,陈洛代家兄,谢过诸位大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每一张面孔,将他们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情义,深深地刻进心里。
就在这一刻,所有关于“刷钱”、“作死”、“绩效”的念头彻底烟消云散。
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清晰地在他心中生长起来。
这个世界,不是游戏。
这些人,不是NPC。
他做的事,必须要有意义!
他要做的,不再是当一个纯纯作死,胡闹的谏官。
他要做的,是能对得起眼前这些人的期待,能让自己将来某一天死去时,回想此刻的作为,会觉得骄傲的自己。
嘛,多少有些矫情了。
但!
“诸位大人也请放心。”陈洛的声音依旧不高,却透出一股坚定的情绪,“我陈洛必谨记家兄理念,也必会做一个于国于民有用之官,绝不辜负陛下此刻的天恩,亦不辜负诸位大人今日之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