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发难,而是在数日内,仿佛真的被凤阳的太平盛世所迷惑,或者说,他表现得像是完全沉浸在了吴知府等人精心编织的虚假繁荣里。
他不再溜号去探查那些阴暗角落,反而对官方安排的各种样板工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甚至主动要求多看、多听、多记录。
他那小本本上记得密密麻麻,时不时还对着吴知府等人竖起大拇指,夸赞他们治理有方,真乃帝乡干吏!
吴有德等人起初还将信将疑,但见陈洛每日乐呵呵的,对周王也是恭敬有加,绝口不提任何敏感话题,渐渐也就放松了警惕。
他们估计心想这陈给事中或许就是个年轻气盛,在京城闯了祸被发配出来镀金的愣头青,见识了凤阳的好,也就被同化了。
连周王朱橚都觉得纳闷,这陈洛转性了?
陈家人怎么就突然变得这么安分守己?
这反倒让他都有些不适应。
之后啊,临着快要走的那一日的前天,吴知府为了进一步展示凤阳的文化繁荣与官民同乐,特意在城隍庙前的广场上组织了一场大型的民间汇演,邀请周王和陈洛莅临观赏。
广场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压轴节目,自然又是那经过精心修缮的凤阳花鼓。
还是那帮艺人,还是那套光鲜的行头,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敲锣打鼓,唱起了那套歌功颂德的词儿: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
“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然啊然,朱皇帝,真英明……”
艺人卖力地唱着,吴知府在一旁捻须微笑,得意地看向陈洛和周王。
周王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想打哈欠,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洛则一开始听得摇头晃脑,仿佛沉醉其中。
然而,当唱到“十年倒有九年荒”这一句时,他忽然猛地一拍大腿!
“啪!”
一声脆响,把旁边的吴知府和周王都吓了一跳。
“好啊!这句真好!”
陈洛大声喝彩,声音洪亮,甚至压过了场上的锣鼓。
艺人们被他这一嗓子惊得差点忘了词,鼓点都乱了一拍。
吴知府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赔笑:“陈给事中,何处……何处好呀?”
陈洛站起身来,脸上泛着红光,像是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地走到场边,指着那些艺人,对着周围的百姓和官员,开始了他的表演。
“吴大人!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听听!‘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这词写得好啊!写得真实!写得坦荡啊!”
陈洛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吴知府脸上。
但这词是好词吗?!
吴知府脸都绿了!
“陈……陈给事中!您醉了!这句是……是铺垫!后面还有‘然啊然’……”
“铺垫什么铺垫啊!”陈洛却大手一挥,直接打断他,继续高声说道,“这恰恰说明了陛下的伟大!说明了咱们大明得国之正!”
他转向人群,声音更加激昂:“你们想啊!在陛下之前,那蒙元鞑子统治的时候,凤阳难道就是年年丰收吗?不!那时候是百年都有九十九年荒!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陛下起于微末,深知民间疾苦!他老人家提三尺剑,扫荡群雄,驱除胡虏,这才有了咱们大明!才有了让百姓喘口气的机会!”
“这‘十年倒有九年荒’,不是说陛下来了才这样,而是说陛下接手的就是这么一个烂摊子!是在如此艰难的基础上,陛下依然励精图治,让咱们凤阳百姓,能在这‘九年荒’里,找到那‘一年丰’的希望!”
陈洛这番牵强附会的歪理,乍一听还真有点道理,让全场都鸦雀无声。
百姓们面面相觑,官员们目瞪口呆,连周王都瞪大了眼睛,心想这厮又要搞什么鬼?
那词……
就那样!
你出来赞同是什么意思?
周王愣了几秒,然后……一个他对上一个陈家人的理解,那个猜测出现在了心中。
不会吧!!!
吴知府也张大了嘴巴,想反驳,却一时不知从何驳起。
这陈洛明明说的是“反词”的问题,怎么被他硬生生掰成了“赞歌”的赞颂之词?
陈洛笑呵呵的看着这吴知府,却也不管他们,越发来劲,他甚至主动起身,走到那花鼓艺人中间,抢过领头那人手里的鼓槌,有模有样地敲了两下,然后扯开嗓子,用他那五音不全的调门,即兴发挥起来——
而就是这一发挥,是个傻子都知道哪里不对了。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过去苦汪汪!”
“元朝皇帝不管饭,饿得百姓心发慌!”
“多亏出了朱皇帝,一刀一枪挣江山!”
“虽说年头还不济,总比过去强不强?咚咚锵!”
他这现编的词,韵律十足,每四个字一断音,这词更好了。
但话却极为粗俗直白,毫无文采,也狠狠的把本就改过的词,改的更好。
而且这词还有些意味,什么为民的好官啊……
他们是这样想的,再一听这位惯例改的词汇,尤其是最后那句“总比过去强不强”,是带着一种底层百姓特有的质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辛酸。
场下的百姓中,有些人眼神闪烁,似乎被触动了心肠。
是啊,现在的日子苦,可比从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