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彩祭的和风,似乎将稻妻每一寸空气都浸染得格外酥软。连日光也失了棱角,透过神里屋敷藏书阁那高而窄的直棂窗,被切割成一道道慵懒的光柱,静静地投射在蒙尘的古籍与深色的木地板上,光柱中无数微尘如金色的蜉蝣,在无声地浮沉、旋舞。
行秋并非刻意来此寻宝。他只是在为那幅即将由阿贝多执笔的《葵之翁退隐图》寻觅一些可资参考的古意风韵。万叶所赠的印章安稳地躺在他随身携带的锦囊里,仿佛一枚定心符,让他得以从容地穿行于这弥漫着陈旧纸墨与淡淡霉味的寂静之中。
他的指尖划过一排排或整齐或歪斜的书脊,那些以稻妻古语书写的书名,于他而言大多如同天书。直到,他的手指无意间勾住了一卷塞得过于靠里、且材质明显更为粗劣的册子。稍稍用力,一叠未曾装订的散页便从中滑落,如同枯叶般,悄无声息地散落在他的脚边。
他俯身拾起。这些纸页泛黄脆硬,边缘带着被虫蛀蚀的痕迹,墨迹也因年深日久而显得暗淡。起初,他并未在意,只当是某位学子的寻常诗稿练习。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笔迹,大多是对流行诗风的拙劣模仿,或是些无病呻吟的酬唱之作。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这些散页归拢放回时,几行截然不同的字迹,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那笔迹潦草、狂放,仿佛是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刻写而成,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一股不甘的棱角与绝望的挣扎,深深地吃进纸纤维里。与其他工整却平庸的诗稿相比,这寥寥数行字,像是一头被囚禁在方寸之间的、濒死的野兽,正发出无声的咆哮。
行秋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页最为破旧的纸张,走到窗边,借着那里最为明亮的光线,一字一句地辨认起来。
「……世人皆赞我才情,焉知我心如沸羹……」
「……字字皆从肺腑出,奈何……奈何……吾竟窃作前人诗!」
“吾竟窃作前人诗”!
这七个字,如同七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行秋的眼眸,直抵心扉。他仿佛能透过这扭曲的笔迹,看到一个清高的文人,在发现自己呕心沥血之作竟被指认为抄袭时,那份天地崩塌般的惊骇、百口莫辩的屈辱、以及信仰被彻底碾碎的悲愤。
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继续向下看去:
「……辩白无门,清名尽毁……平生所恃,一朝皆空……」
「……身似飘蓬逐水流,野色苍茫……弃置身……」
“野色苍茫弃置身”。
最后这一句,如同一记沉重的暮鼓,轰然敲响在行秋的胸腔。那是一种何等深沉的绝望与苍凉!不仅是肉体的流放,更是精神上的被彻底抛弃,被放逐于他所挚爱、并为之奉献才华的文明疆域之外,成为茫茫野色中一个无人问津、自生自灭的孤魂。
一股灼热的气流瞬间冲上行秋的喉头。他猛地合上眼,眼前却仿佛浮现出清晰的画面——一个瘦削的文士,衣衫褴褛,独自踟蹰在荒无人烟的海边或山野,回望那灯火璀璨、文风鼎盛的稻妻城,那里依旧歌舞升平,吟诵着或许本属于他的诗句,而他,却已成了被彻底抹去痕迹的“窃贼”,背负着莫须有的污名,被他的世界冷酷地“弃置”。
“冤狱……这是一桩……文字的冤狱!”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那双总是含着灵动笑意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燃起了灼灼的火焰,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容玷污的侠义之火。飞云商会的二公子或许会权衡利弊,但“枕玉”先生,绝不能容忍如此践踏文人风骨、扼杀真挚灵魂的冤屈,沉寂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他再也无法安心待在这静谧得令人窒息的藏书阁。他将那几页残破的诗稿如同稀世珍宝般,用一方干净的宣纸仔细包裹好,贴身藏入怀中,甚至来不及整理被他翻动得有些凌乱的书架,便匆匆推门而出,几乎是跑着穿过回廊,去寻找那个他此刻最想与之诉说、也最相信能理解这份沉重的人。
他在庭院那棵巨大的、盛放着云霞般绯樱的古树下,找到了枫原万叶。
万叶正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怀中抱着他心爱的树叶,并未吹奏,只是闭着眼,似乎在聆听风穿过枝叶的细微声响。午后的阳光透过花隙,在他白色的发丝和红色的衣领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万叶兄!”